夜已深,星已睡,波光泛泛,无声的流水见证了太多,却只是人生的过客,不为谁停留,亦不曾止息。
普罗江畔千年如一日,避尘排污,无涨无退。一人皤襋蓝衫,手执长笛,涉江而行。月华知语,像星光坠入眼眸里,一眼万里。长笛横置,指尖轻颤,音如玉髓,展一卷空灵晓星月落时,治愈远方的人。
朱雀星动,踖越层峦,素水清沙,北斋笛韵,榻上之人平身静卧,睫毛忽闪,枕一曲《幽宁》做一场华音清梦,梦中丝竹清唱,水云缭绕,雾凇沆砀。
一人江上奏曲,一人卧榻静息,可惜幽寂的旋律只在两个人脑海里回荡。
《幽宁》可修体魄,静心神,养心性,复灵力,裨益颇多。
月色如画,江流有声,他揽一身清辉,狭眸轻阖,笛音飞扬。他素无牵无挂,却为一人奔流。
重劫不过三世,我不愿等你回来,只好陪你一起渡过。
寂夜,无光,只有月色零星散落几缕光芒,静雅瓷白的忘水廊庭像是笼罩在一片迷蒙凄清的幽暗下。
白露打湿了旭天的双肩,墨发翩跹起舞,披一身月光,抖落满怀心事,随着风一点一点寂寞的白。他回首望向室内安眠的人,她不再眉头微皱,仿佛梦里有什么快乐的东西值得付之一笑。
他转过头,飘飞的霜花落在脸上,明明不是冬天啊,却惹得雪飞霜落,像极了千年前那场水澈故意而为的雪天,她躲在树后,双手覆上他的双目,传来阵阵温凉。他将她禁锢在怀里,任她不满的抱怨,只是认真的暖着她的手,传递自己的温暖。
存留一段记忆只是片刻,怀想一段记忆却是永远。
......
秋是第二个春,此时每片叶都是一瓣花。有时它们一去不复返,有时它们就等在被拯救的路上。
玄境四季如春,却时有落花落瓣,自然更替。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就掉,掉了又长,这个世界一直在变,却依旧保持着岁月静好,好到所有人都愿意接近。
甫接触日光,只觉刺目难耐,墨蓝的眼眸如烟如雾,好久才适应和煦的春阳。
真好,在这个清爽的晴日,她醒来了。
一袭白纱渺裙衬她细瓷软沙般的肌肤,掩去平日里的清冷孤寒。“澈儿!”旭天匆忙起身,顾不得已僵硬的身子,“可感觉好些了?”他寻思多日,却始终不知在水澈醒后该说些什么,没有往昔可谈,没有今朝论酒,余下的...堪提...
旭天伸出的手触摸了晨光,水澈本能地向后躲闪,并非是为做足戏码,而是她尚未做好准备面对这个温情似水,又狠厉如魔的人。那些记忆她反复咀嚼,自以为见到旭天时可以从容应对。
水澈扶着榻棱坐起,阵阵余痛让她瞬间回想起发生的一切,佯装出逃,遭遇截杀,重回玄境。
似乎有人把她的心狠狠地攥了一把,“谢谢你,带我回来。”她目光飘离,始终不肯落在旭天身上。这是一个极陌生的环境,与藤苑截然不同,不但不令人反感,反而觉得亲切。对了,险些忘记她也是在玄境生活过的。“我原是属于这里吗?”关于忘水廊庭,她没有任何记忆,所有能使她动容,儃徊的记忆都湮灭了。
渌水澹澹,银铃作响,室门被打开。“澈儿!”一行三人刚刚结束对药卷的一番研究,依缱陌所言,水澈会于今日苏醒,果真如此。“风神。”风神,如此疏离的称呼,鎏印微不可闻的一顿,没关系,来日方长,况且他们已不再是被动的一方。“感觉如何,可有不妥?”缱陌的医术自是没问题的,可使枯叶展绿,病树吐芽。
水澈下榻站起,裙摆坠地。“我已无碍,多谢诸位相救。”虽然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戏,她也未曾料到自己会受如此严重的伤,若非他们相救,她早已沦为一个废人,灵力尽失,寿命不长。“记得我们吗?”明知结果,却还是不甘心的渴望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眼底的希望明晃晃的,不忍见她失望。
她的记忆清晰的不能再清析,只是相差天南海北。她只对两境大战以后的事记忆犹新,再久以前的事,模糊,朦胧。她努力回想,却只隐约见得,有一个人,看不清模样,墨发皤袍,与一支纯色灵笛为伴,那个背影有些落寞,又有些执着...
在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他们的皎洁,她看到了,而他们的隐晦,始终不肯坦诚相待。“我,没有过去。”她曾经是有的,只是被掩盖了,清流成浊水,蓝天成阴霾,绿野似荒漠。“澈儿为何身受重伤?”应迟已有了猜测,孚涯的殿下,绝高的地位,能伤她的不就一人吗?可原因何在呢?
刻意安排的重逢往往会被鲜血和重聚的欢欣覆盖真相。
...旭天在孚涯发现《禁仇录》中记载的一种名为妄丹的丹药,便以为你失去记忆是受此物控制,一心寻你回去...身处玄境切记小心行事,父神等你回来...
她的面色被覆上一层冰霜,任何限制都是从自己内心开始的,从她被血洗记忆开始,便被囚在一汪血泊中。“意外得知了一些不该知道的,比如他是如何利用妄丹控制我的,又是如何欺瞒我百年前的真相的,”她仿佛是在谈论旁人的伤心事般,语气平淡。“即便这样,我仍未找他质问什么,我在等他主动告诉我,没想到我等到的是却一道杀令。灵兵百骑追杀,我仓皇出逃,那些灵兵里有一些与我有些渊源,虽不敢抗命,但也没有绝杀,任我重伤离开,生死由天。”字字诛心,饱含伤泪。“可我知道了所有真相,也无力挽回丢失的记忆。”佯装出逃必少不了受伤,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她一直敬重的父神险些毁了她的本源,险些把她变成一个废人。
然而她心里只是失望与落寞罢了,其他的再提不起什么心情去埋怨。
又是因为揭穿了他的伪装,所以要置人死地吗?可悲还是可笑?他们的经历竟惊人的相似。“既已回来,便安心养伤,无需多想,你的灵力不日便会恢复,甚至更甚以往。”淡如琉璃的眸子依旧平淡无波,他仿佛是一个没有性格的人,不食人间烟火,与凡夫俗子判若云泥。可他不愿水澈也变成他这副无谓的样子。
“澈儿,你的伤确实需要好好调养,忘水廊庭本就是你的,水灵充沛,更有助于恢复。你的记忆,总归会有办法的。”
忘水廊庭沉寂百年,初识水灵便逢春化暖,果真如霜雪一样,是有灵性的。
缱陌再次引灵绕脉,确认身体无碍后与鎏印,应迟方离开。他们都知道,旭天念了水澈五百年。从他带水澈离开寂冷的寒潭的那一刻起,他们就知道,旭天把自己的心放在那里了。
暖暖的日光贪恋她润滑的肌肤,如今已看不出这具身体曾经历非人的苦难。庭院里竹雨缤纷,如御风群舞,绿波荡漾。她抬眸看去,小池里的白华已开了大半,空气里有清甜的花香。
“不怀疑我吗?”
她不相信旭天没有想过其他的可能,更不相信其他人就这样毫不怀疑的接受她突然的到来。只是远离了孚涯,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地方,看陌生的风景,与陌生的人相处,竟觉不出压力,那件令她费尽心机刻在心上的事好像就这样忘记了。
“怀疑什么?”
他很清楚水澈所指,只是他闭口不提而已。即便是申岸有意将她安排在自己身边,他也不会推开她。是他把她变成这样的,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就算无血难收,他也会毫不顾忌的拥抱伤痛,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陪伴下活着。
“我突然出现,遭到追杀却逃过一劫,又恰巧被你救下带回。种种这些,不值得怀疑吗?”
她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申岸的手段她不屑用,却也不得不从。
怀疑吗,也许吧,但缱陌亦是在申岸手中救出的。“我愿意相信这是一个巧合,只要你愿意回家。”信任来自内心,无须多言。
她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猛然抽搐,家...好温暖的字眼,正如跳跃在她身上的暖阳,可她无法抓住阳光,亦无法拥有,家。很多时候,人就活在自设的感情樊笼里,沉溺于感情的自定认知,而忘却了使自己快乐的理由。
“其实,真相并不可怕,它们只是残酷而苍凉。”
那似睨非睨的眼波所过之处,留下的尽是无限柔情,只是眼底深处却满是怜惜。
旭天,我是来杀你的,你信错我了...
一抹暗影在她视线里略过,身上多了几分重量,旭天的味道萦绕在她的鼻尖,把她牢牢的包裹其中。她可以感受到旭天强有力的心跳,耳畔是他清浅的呼吸。
窗外流水淙淙,风过无痕,茵草连绵。飞鸟过往间生生灭灭,感受着怀里的温度,她突然想热泪盈眶,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这里,很美。”清脆的银铃声卷着一瓣落红,飘飘摇摇。
人与人之间舒服的关系是可以一直不说话,也可以随时说话。
忘水廊庭四室并立,愿室为水澈的卧房,泠室时常用来修炼,忘室为藏书安放器具所用,余下澜室一直空置。
四室经流水相连,水交错,曲折共行,庭中百草柅薿,华光犹苒,雕楹玉,修柳云楣。一角竹林韡晔,襄荷依昧成荫;一角水华肸蠁,菡荾俟风渥水;一角泠树蓊郁,荫蔽红萼万丈。流水声潺潺,鸟啼次第清。
休养数日,身体和灵力已恢复大半,隐约有些察觉身体的变化,灵脉宽度,韧性大增,体内的灵力澎湃更甚以前。打坐调息,周身蓝色静光包绕涣泛,灵力运转畅通无阻。因祸得福,算是幸运吧。
收了灵力,蹀躞廊庭,曾经瓦冷霜华重,如今葵藿向阳生。寻一处软绵茵草而坐,抚弄身前不知名的花草,消失已久的笑颜初次展露,巧笑倩倩,美目流盼,素以为绚。两侧长发绾于脑后,系于一条绂带。嘴角的笑意足以融化每一滴冰冷的雨。
鎏印款步言笑,时间会抚平伤痛,她终会走出阴霾。真想你一直就这样,微笑向暖,安之若素。“澈儿。”水澈收了笑容,抬眸看去,“风神。”她仍固执地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不肯轻易掏出自己的真诚。“你可以叫我鎏印。”心里划过一丝落寞,她们也曾醉卧原野,看满天繁星,也曾琴笛和鸣,埙笙共响,只是她,都不记得了。
自己的旧事听起来像别人的故事,陌生,新奇,“那我以前是怎么称呼你们的呢?”她仿佛是一块孤立的海礁,离群索居。“你比我们小了整整两千岁,不过两千岁的光阴对于神族而言也算不得什么。”两千年足以改变许多事了。
回想往事,空荡荡,白茫茫,他们提到的,她一点也不记得,而她记得的,他们一点也没提到。“走,忘水不过玄境一隅,万千景象岂容错过。”鎏印握了她的手,水澈顺势起身,由她带着自己齐亍而去。
即便她隐藏的再好,再装做无谓,可她抬眸时来不及掩藏的消忳还是被鎏印看到了。任谁也无法忍受自己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而从别人口中得知吧,偏偏命运好巧,让她变成了敌人的女儿来中伤自己原本最在意的人,然后命运又摆了摆手,于是她心目中的父神转眼间成了对自己痛下杀手的人,然后命运笑嘻嘻地告诉你,我就是同你开了一个玩笑,于是一切又回到了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