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办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闹出这等事。
不过好在侍卫来得及时,出事前就已将歹人制伏。除了那几个狂徒在打斗中流了血,其他人并无伤亡。
红亭子离事发地还有段距离,沈黛当时还在亭子里发愁,并不知情,这会子听说了,免不了好奇过去探看。
湖边的草地刚抽出嫩绿的小芽,将将盖住枯黄,举目远眺,似铺着一层单薄的绒毯。殷红落在上头,很是显眼。
沈黛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戚展白的时候。
那日,母亲带她上山礼佛,不巧遇上大雪封山,她们被迫留在寺内。她不喜香烟缭绕的地方,便出来透气,谁知竟撞见了歹人。
当时雪下得正大,她的哭喊被风雪吞没,根本无人回应,眼见快被拽进树林,戚展白突然出现,当着她的面将那人一剑毙命。
血痕蜿蜒过来,她吓得不轻,蹲在地上哇哇大哭。
就听一声尖锐的指骨弹剑声,风都跟着颤了颤。戚展白垂眸睨着她,在漫天呼啸的风雪声中淡淡开口:“显国公府上的小姐?”
剑光晃过他眉眼,冷漠疏离得跟封存千年的冰一样。
她瞬间就不哭了,圆着眼睛缩在雪里,呆毛都不敢乱颤。
回去后她就大病了一场,吃了好多苦药,后来每每见着黢黑的汤汁,都会想起那个凶神恶煞的人。对他的偏见,大约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也是奇怪,明明当时沈家有那么多随行家丁,怎就是他及时出现在她面前?况且他这人不信神佛,又为何会到护国寺来?
这么一想,好像她每次遇险,戚展白都会及时出现,命中注定似的,简直比天上的神仙还厉害,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照他现在的态度,就算今日她真遭了毒手,他也不会来救她了……
沈黛长叹了声,长睫搭落下来,掩住眸底无限情愫,转身正要走,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握住她左边手腕,用力一拉。她反应未及,顺势转回了身。
不期然,撞入一道炽热眼波中。
阳光还是方才的阳光,甚至要更加浓烈一些。
戚展白就抓着她的手,急急喘着粗气,面容在光瀑中有些模糊。玉冠斜了,衣袍乱了,深邃凤眼不复往日平静,惊涛过隙般,气势依旧骇人,奔涌着的却是惶惶不安。
虽只有一只,沈黛仍能强烈地感觉到那股灼灼欲燃的躁意。
可瞧见她的一瞬,里头所有焦灼情绪,便都如紧绷的弦般霍然松开,闭上眼,随着他长长吐出的一口气,终于发散了出去。
唯有那只握着她的手,始终未松开分毫。
隐约,还在颤抖。
沈黛微愣,灰败的眼眸一点点湛开真切的光,像骤然绽放的烟火,顷刻间点亮整片夜空。
“王爷!”她克制不住雀跃,脱口而出,却也有些奇怪,他怎会来?
不远处,关山越抱着知老爷往这边走。知老爷一见到她,便扭着身子跳蹿过来,邀功似的仰起小脑袋。
觑眼它嘴里的团扇,沈黛豁然开朗。
刚才她孤零零被抛在亭子里,心情糟糕透顶,身边无人,就只能同猫诉苦。可还没说几句话,知老爷就叼着她的扇子跑了。她还以为是它听烦了,没想到……
心跳如鼓点般擂起,沈黛抿笑,局促地握了握右手,递去,“王爷身经百战,难道瞧不出,扇子上那点红并非血迹,不过是我昨夜染指甲,不慎沾上去的凤仙花汁?”
戚展白一愣,看了眼她的手,又狠狠瞪向扇子,面容一点点绷紧,山雨欲来般。
知老爷浑身激灵,垂了脑袋低低呜咽,“喵”地蹿到沈黛身后。
戚展白看在眼里,唇角“哼”地勾起冷笑,“沈姑娘可真是好手段。”
沈黛的心一下悬了起来。
糟了,他大约又误会是自己有意诓他,要发火了……
说起来,她从前也是个硬脾气,自小到大就没受过委屈。敢有人这么对她冷嘲热讽,她早怼回去,绝不让自己吃亏。可现在对面戚展白,她却胆怯得不行,如何也拾不起过去凌人的架势。
也是,自己一向对他爱答不理,这会子突然热情起来,别说是心思缜密的戚展白,换做她自己,也是半点不信的。
既然他这般不待见自己,那……便算了吧……
沈黛苦笑了下,心里做好准备,临到要告别时,还是不甘心地哽咽了。不愿叫他看出来,免得又遭他嫌,便偏过头去,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咬到唇瓣发白,也一声不吭。
右手往回收,想从他手里挣脱。
她才动一下,他便骤然拽回来,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施加力道,紧紧攥住她,比刚才还紧地攥住她。
方寸间,沈黛能感觉到他手上细微的颤抖,透着后怕。明知方才只是虚惊一场,却还是不敢松开,就好像他一松手,她便会不见。
隐隐地……还发力把她往他身边拉。
沈黛茫然往前近了一小步,距离缩短,鼻尖全是他领褖的冷香。
心跳声骤然加大,在咫尺天地间横冲直撞,震耳欲聋。
却不是她的。
“方才、方才话说重了……对不住。”头顶传来他的声音,素来强硬的态度,头一回,露出了浓浓的愧疚,语气柔和不少,“你、你……还游湖吗?”
沈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抬头,就瞧见一张莫名倔强的侧脸,精致地镶嵌在春光里。
阳光在他脸上走笔,金色线条利落流畅,抑扬顿挫间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只是到了耳廓却忽然换了颜色,白皙中晕开红光,衬着周围葱郁的翠色,鲜焕得像一枚刚抛过光的血玉。
不见半点怒气,就只有少年人才有的纯粹和固执。
等了半天不见回答,戚展白不耐烦地催促:“到底去不去?”
他脸仍侧着,根本不看她,跟审犯人似的,一点也不在意她的想法。余光却悄悄定在她身上,也只定在她身上,一瞬不瞬,期待着、也小心着。
沈黛有些想笑。云翳散开了些,金辉落下来,他眼里的冷光也有了温度,在她心底煨出一片暖,适才那点子阴霾忽地全散了个干净。
心跳失了方寸,像湖边捉摸不定的风,渐渐地,竟乱得同他成了一个调。恐他瞧出来,沈黛忙垂下脑袋,手局促地捏着衣角,半嗔半娇道:“王爷不是不喜欢游湖吗?”
“我是不喜欢啊!”
戚展白想也没想,便蹦出这么一句。
吼声太大,沈黛哆嗦了下。一双杏眼愕然望着他,浓睫轻轻颤着,似一双风雨中逆行的蝶翼,逐渐不堪重负,垂萎下去,内里的光跟着暗淡。
戚展白的心也空了。
恨铁不成钢地咬咬牙,蹬了下脚边的猫屁股,闷声闷气道:“它喜欢,走吧。”
知老爷浑身橘膘抖啊抖啊抖,呆在那,扇子都惊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