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去疾被问到,一时答不出。 只因他的感想都是些不大好的感想。 比如你的课实在太水了,又比如在你的课上估计这辈子都不要想魔语入门了。 最终,李去疾还是挤出了两个字。 “甚好。” 王马克大笑道:“李老师这话一听就是假的,我的课水,那可是出了名的,连育教司的司长都知道。你来一句‘甚好’,我听了脸都忍不住有些红了呀,李老师。” 李去疾心道:那你还明知故问? “你们人族的应考教育,一切学习都是为了分数,这十多年来,上头开始提倡素质教育,就在各学院开设了些杂七杂八的课,美其名曰‘陶冶情操’,这些课,学院不重视,家长不重视,学生们更不可能重视。我敢打赌,刚才下面坐的七个学生,有一个在认真听就不错了。” “而且,魔语课每七八日才一两节,每节课短短半个多时辰,如果真要学魔语,这点时间哪里够?所以我希望学生们在我课上学到的不是魔语,而是‘thought’,翻译成你们人语就是思想。我希望能让他们更多地了解人族以外的事物,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很大很广阔,有不同的种族,不同的文化和不同的信仰,而这些不同和差异都值得尊重。” “世界这么大,就该到处去看看,不该做个井底之蛙。但我敢说,皇家学院的这群孩子们,生在皇都,长在皇都,以后高考完,去参加科举,科举完当官,又留在皇都,一辈子都未必有机会能到处去看看。如果他们上完我的这门课后,能了解一种文化,只要能了解一种,他们这三年的魔语课就不算白上。” 王马克说着,又怀中从掏出了根雪茄,仍旧不点燃,一是因教学域抽烟是大忌,二是因他还在戒烟中。 他望着天,忽然问道:“李老师,你说教育到底是什么?” 李去疾这几日和王马克相处下来,知道王马克满嘴废话,许多时候可听可不听,有时可听一半,有时听几个字就够了。 但今日,李去疾听得很认真,每个字都听了进去。 听完后,他也望向了天,道:“育教司发行的《人族教育概论》上说,教育就是传道授业解惑,教书育人。” 王马克道:“虽然我很喜欢你们人族的文化,也很支持你们人族朝堂的统治,但我还是得说,你们育教司颁发的政策方针大多都是在放屁,发行的书也是屁书。” 李去疾觉得王马克这话太过大胆,竟敢直指育教司的不是,也不怕被育教司请去喝茶,喝完茶后直接下课。 下课后,自然是一辈子都不用再上课了。 李去疾道:“离了家后,我经历了不少事,以往我以为书中事就是世间事。后来发现,两者间相差甚大,一月前,我会直截了当言‘教育就是教书育人’,可如今我却不敢说这话了。说来也有趣,以往不做老师时,提起教育,还说得头头是道,如今真做了老师,反倒弄不明白教育是什么意思了。” 王马克道:“不要说你了,我教了整整三年书,都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李去疾道:“我只知从这两日看来,日后着实任重道远,戏弄师长,欺凌同学,天班的那群孩子根是歪的。” 王马克听到“欺凌同学”四字时,愣了愣,复笑道:“别说了天班的那群兔崽子了,学院里的大多数兔崽子根就不正。” 李去疾道:“因为出生太好,便被娇惯坏了?” 王马克摇头道:“是因太容易得到,就不愿去珍惜。魔族的王公贵族子弟多数也是这副德性,就我所知,英顿魔法公学那边的校风,也不比人族皇家学院好上多少。” 话音落后,钟声响起,课间休息告终,王马克还有一堂课要上,李去疾今日的课还是在下午。 但他仍不愿离开教学域,他还想再听一堂课。想了想,便跑去了三年级天班,静悄悄地拿着椅子从后门走了进去,一推门见讲台上的老师竟然是身着道袍的蒋明退。 学生们听见了响动,纷纷回头,目中多是不解和嘲弄,蒋明退对他点头微笑,便继续往下讲开去了。 李去疾方才和蒋明退互相恭维之时,也忘了问他任教的是何班,教的是何科目,不曾想教的居然就是自己班的算术。 蒋明退手中拿着两根粉笔,黑板上已经写满了公式,李去疾读过算术类的书,自然也懂算术,一眼看过去,也能瞧出个所以然来。 李去疾本打算和方才在一年级听课的时候一样,在第三排摆下椅子,但他转念想到马有志昨日的那番话,斟酌一番后,也不愿再坐在马有志身旁,便将椅子摆到了教室的最后,如常坐下,专注听讲,学取蒋明退课上的长处。 蒋明退的课与王马克的截然不同,一个干货十足,若是稍稍走神,便极有可能再听不明白,一个水分多多,走神个一炷香的时间,再回去听,也丝毫不受影响。 蒋明退教得很认真,天班的同学们听得也很认真,上到一半,蒋明退出了一道算术题,道:“这题便请乐……” 话说至一半,他的目光落在了马有志的身上,改口道:“请马有志同学作答。” 李去疾见马有志方才面色有些紧张,便猜他是担心自己被抽到,却不曾想当真还是被抽到了。 马有志走上去后,奋笔疾书,不多时,就将这题解了出来,且正确无误。 既然他知晓如何解题,那方才为何要紧张? 李去疾有些不解,但随后一想,便知其是因不够自信。 不够自信的人许多时候明明知晓正解,却不敢举手,更不敢在众人前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而在天班这个权贵云集的地方,只要你来自民间,哪怕曾经是个再自信的人,你的自信也会渐渐地被磨灭。 因为自卑,也因为暴力。 李去疾盯着马有志的侧影,最终双目看向了他手中那根只剩半截的毛笔,纵使只剩了半截,握笔书写不便,但马有志仍坚持用着。 这支笔对他真的很重要,亦或者是因他如今只剩下这一支笔了。 李去疾陷入沉思,蒋明退余下所讲的倒未听进去多少。 下课后,蒋明退朝李去疾走来,一同出了教室,笑道:“不曾想到,李老师竟会来听我的课,若是知晓了,我定会准备得更充分些,今日之讲,着实不堪入耳,让李老师见笑了。” 李去疾闻听这番自谦之语,也微笑自谦道:“若蒋老师方才所言都是不堪入耳,那我便不知我昨日讲的又是何胡话和梦话了。” 两人又互相恭维了几句,李去疾忽问道:“蒋老师,不知学院中可有买文具的地方?” 蒋明退道:“学院中是有一家杂货铺,铺子里有买的。” “不知那铺子在何处?” “学院半山腰。” …… 皇家学院实行的是封闭制管理,虽说每回返校前,学生们都会把该备齐的东西备齐,通通装在行囊里,带过来。但保不齐,到了学院后,某些东西用着用着便用完了,又或者用着用着便不见了。 再或者用着用着,东西就被人为破坏了。 第三种情况少得可怜,但少并不意味没有。 学院中的大人物们考虑到了这一点,便在学院中开了家杂货铺,铺子里常年备有学生们生活修行读书的必需品,以供学生们购买,至于购买所花的银子则会被记录下来,每年开学前同学费一道收取。 学生们不得随意出学院,可老师们却没有这道限制,想要买什么,皆可御个剑去皇都采购,哪里还用的着学院中的这家杂货铺? 但李去疾用得着,因为他是整个学院中唯一一位没有修行的老师。 换言之,他也是整个学院中唯一一位无法御剑的老师。 对于寻常老师而言,御剑去趟皇都,就跟喝口水一般容易,但对于李去疾而言,却是一件很难的事。 没有御剑,出行始终不便,且他自从黑马村村外醒来后,就已是身无分文了,皇家学院里可赊账,到了皇都里,谁又会赊账给他? 如若他想买东西,那杂货铺确实是个好去处。 也似乎是唯一的去处。 李去疾照着蒋明退所言,行到了半山腰,擦了擦额间的汗,一路走来虽累,但山间的空气着实令人心旷神怡,让李去疾不禁觉得,再多走些时候,也无妨。 他休整了片刻,见远处真有一家铺子,料想那便是蒋明退口中的杂货铺,便朝铺子走了过去。 李去疾刚踏入店铺,还未来得及看铺子里摆放的货物,下一瞬,就恨不得没来过这店铺,只因他又碰见了一人。 一个他并不想碰见,又似乎无处不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