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这一番遭遇,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他全身都是伤痛,太医的手刚放上来,他就哼哼唧唧地嚷起痛来。 贾母心疼得不行,抹着眼泪连声抚慰:“宝玉,忍着些,让太医好好看看,回头我就替你出气。” 太医给贾宝玉诊治完毕,抹好外伤药,开了药方,又留下好些瓶瓶罐罐,这才起身告辞。 王熙凤亲自送太医出去,贾母看着额间勒着白帕子的宝玉,心疼得恨不能代他受罪:“宝玉,你这回可遭了大罪了。安心在祖母这里养着,有我在,看谁还敢来打你。” 贾宝玉不依,住在老太太屋里不如自己屋里自在,嚷着要回南小院。 贾母只好命人好生将他抬回南小院,又把袭人敲打一番,然后才使人去叫贾政进来。 不一时,贾政低眉顺眼地进来了,微微弯着腰,一脸挫败,瞧着倒似忽然老了好几岁。 贾母见他这样,并没有太怜惜,大声喝道:“你做得好事!你是不是打算毒杀了宝玉再弄死我?” 贾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儿子哪里敢有这心思?” 贾母拄着拐杖走到贾政身旁,手指着他,疾言厉色:“还敢说不是?没想到你的心肠那么狠,对着独子都敢下狠手。你的心思我也明白,先勒死宝玉,再来勒死我!”骂完仍然不解气,连连用拐杖敲打地面。 拐杖虽然没挨着贾政的身,却比打在他身上还要痛。他不敢躲,所能做的只是拼命给贾母磕头,堵咒发誓道:“儿子真没有这心思,若有一丁半点这样的念头,就天打五雷轰。”又一把抱住老太太的腿,哭诉道,“老太太,您不知外面传成什么样了。我送他上学,他正经事没学到半分,这些混帐事倒是一学一个准。这不肖子还在大门口说要撵薛家人出府,这样的话让别人听了可怎么得了。那些有坏心的岂不说咱家刚出了个娘娘,就翻脸不认亲戚了么?如今娘娘在宫中势头正好,怎能有这样的传言,岂不是给娘娘脸上抹黑?” 一提起贾元春,贾母的怒火顿时消去一半。 贾母并不是一个糊涂人,她经历了贾府最繁华昌盛的时代。虽说老了以后格外宠溺贾宝玉,但提起大事,她心里还是有杆称的。 贾母看向这个从小就偏疼的小儿子,语气微微缓和了一些:“若再有下次,我必不饶你。真没见过谁像你这样教儿子的,儿子有不好的地方,你慢慢教他。动不动就打人,你倒是舒服了,就没想过万一打坏了呢?岂不是鸡飞蛋打?宝玉的性子最通透,你若好好教导,他必定听你的话。” 贾政心里发苦,有口难言,只垂着头恭敬领训。 贾母发泄一通,气顺了很多,便回到座位上坐下,想了想又道:“那薛蟠也是个混账东西,整日斗鸡走狗,吃喝玩乐,我不放心让他继续留在府里。今儿他打了宝玉,明儿还不知怎样呢!省得带坏了宝玉。你回去跟你媳妇说,让她自己去说,薛家人还是搬出去的好。都说远香近臭,今日闹成这样,焉知不是离得太近的缘故?” 贾政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看着贾母,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贾母挥挥手,让一旁侍立的鸳鸯和琥珀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贾母和贾政,贾政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躬身走到贾母跟前,又亲手倒一热杯茶递过去。 贾母有两儿一女,她最疼爱的就是贾敏,然后是小儿子贾政。如今贾敏已死,她能指望的也只有贾政了。 贾政这番谦恭孝顺的模样,是贾母最喜欢看到的。她接过茶,垂着眼皮轻声说:“你也坐。” 短短的三个字,却是老太太既往不咎的讯号,贾政心里高兴,斜签着在贾母对面坐下来,开始说起正经事:“宫里刚出来的消息,圣上已经同意娘娘们省亲的事。周贵人的父亲已经连夜动工,吴贵妃的父亲也往城外看地方去了,咱们府里怕是也该预备起来。” 贾母放下茶盏,脸上郁色尽散,高兴地念佛:“圣上仁慈。大姑娘进宫好些年,我正盼着见一面。” 贾政虽然不忍心打断老太太的欢喜,可有些事情不说又不行,便踌躇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呢。咱家难道不动一草一木,就这么干巴巴地迎接娘娘?” 贾母还没当回事,微笑道:“省亲是大事,该采买的采买,该预备的就尽早预备起来,省得临时抓瞎。你比着吴贵妃家,看着办就是了。” 贾政半日不敢言语。 吴贵妃家有钱,嫌城里的大宅子不够气阔,配不上贵妃的身份,专门往城外买地去了,听说要修一座十里长的大院子呢。 贾府如何敢与吴府比肩?怕是卖了全部的下人及家产都不够。 贾母见儿子不出声,心里一沉,直接了当问他:“银钱不凑手?当年你爷爷辈积攒了十世子孙都花不尽的财产,难不成这会儿就没了?这几年我虽然不管家,也在心里替你们算过这笔账,别说你了,连宝玉的孩子都是不用愁的。” 贾政羞得脸上火辣辣地发烫,支支吾吾地说:“银子自然还有,只是……若像吴贵妃家那样,未免太过奢靡,只怕圣上也是不喜的。依我的意思,这么做太费事,时间也不宽裕,不如从东府花园里起,往北边一共丈量出三里半大的地方,修一座省亲别院也就够了,还可省下一笔置地银子。也不知东府肯不肯依,这事还得老太太去说一声才好。” 贾母点头答应下来:“虽说如今分了府,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娘娘好了,他们也能跟着沾光喝肉汤。这事不要紧,他们必定依我的。”然后又问他这个别院打算花多少银子。 贾母的份例是府里头一份的,再加上她自己有丰厚嫁妆,因此放下管家的担子后,就开始颐养天年,一般不过问府里银钱的事情。 这还是头一回提起。 贾政想到昨日贾琏捧给他看的账本,忍住脸红,羞愧地说:“都是儿子不中用,虽蒙圣上感念升了个虚职,到底对家里进项无益。往常儿子只知看书下棋,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不通庶务。这笔银子,满打满算,怎么也得花个几十万两。不然惹人耻笑不说,娘娘脸上也不好看。” 贾母飞快地转动手里的佛珠,沉声问:“不要拿话支吾我,到底要需要多少银子?” 贾政度着贾母的脸色,斟酌一番才回答:“怎么也得花个三四十万两,这已经是很节俭的了。若去城外买地修建,花得更多。家里如今……”他咬了咬舌,才一股作气说出来,“琏儿昨日捧了账本来给我看,左拼西凑也只能拿出十万两,还差一大截,不知去哪里打这个饥荒呢。” 贾母吓一大跳,差点把手里的佛珠给扔出去:“怎么就到这步田地了?凤丫头是怎么管家的?人人都说她能干,原来是哄我的不成?咱们府里竟然如此寒酸了?” 贾政见她神色激动,生怕被气出个好歹来,赶紧用贾琏的那套说辞来安慰贾母:“老太太别急,府里各项都好。也是事情不凑巧,前儿娘娘刚封妃,府里凑了大半的银子过去,您也是知道的,宫里不比别处,哪样不要钱?” 贾母听了这个解释,心里顿时宽松下来:“就算现银不凑手,铺子和庄子呢?” 贾政哪里知道贾府早就寅吃卯粮,依旧把贾琏糊弄他的那套搬过来:“铺子的收益倒好,只是府里开支也不小。庄子上的收益还得年底才能看到呢,所以一时就难在这里了。” 贾母点点头,又开始转动手里的佛珠。 贾政怕她多想,又开解道:“如今咱们自然是紧着娘娘来,前期投入算不得什么,只要娘娘顺风顺水地走下去,将来再生个小皇子,还有什么可愁的呢?” 贾母听了果然很欣慰,在心底算了算自己的嫁妆:“我这里能拿五万两出来,剩下的怎么办?” 贾政心里一喜:“儿子想着,扬州林妹夫家里资产丰厚,家中人口又少,想必手里很宽松,不妨同他借20万两。另外,薛家是皇商,这些年怕也存了不少,也借上20万两。金陵甄府还收着咱们五万两,不如再同他们借五万,这里就有十万了。这么加起来算算,也就刚刚够数。毕竟府里还要开支,总不能一个钱不剩,空着手等娘娘省亲?” 贾母点头赞同:“亲戚间原该互相帮助的,如今咱们家急等着钱使,将来娘娘能更进一步,彼此也有好处。就依你说的办罢,女婿是厚道人,不会不依的。” 贾政心头大定,这才提起薛蟠:“蟠儿虽说胡闹了些,宝玉也有错处,一个巴掌拍不响。闹成这样大家脸上都没光,不如将这事静悄悄按下去,只当没发生过,这才是亲戚呢!” 形势逼人,贾母再怎么不乐意也只能同意贾政的说法:“我分得清轻重缓急,回头我就吩咐下去,不许下人再嚼说闲话。你也去看看蟠儿,宝玉虽说纯良,他身边的小厮里很有几个刺头,也不知有没有打伤蟠儿。等下我就送些东西去梨香院,安安他们的心,你也把蟠儿叫来安抚一二才是。对了,听说他们打架还误伤了甄少爷,我这里补一份厚礼过去,你记得也亲自去看望一番。” 贾政点头应了,因最近事情多,便告辞下去。 当务之急是先给扬州写信借钱,一想到林如海,贾政肩上的重担一松,感觉明日就可以愉快地和清客们讨论诗画了。 * 薛蟠瘸着一条腿,由两个小厮架着回到梨香院,把薛家人齐齐吓一大跳。 薛姨妈和香菱立刻就哭出来,薛姨妈拉着薛蟠的手,一边洒泪一边连声问:“这是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天子脚下,谁这么大胆!哎哟,我的儿,你受苦了!” 薛宝钗心里也急,看哥哥形容不整,满脸乌青,瞧着身上的伤也不少,赶紧扶着薛蟠的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利落地安排事情:“香菱,去准备热水,先给哥哥洗一洗。莺儿,你跑一趟,让下人去请大夫!” 香菱和莺儿得了吩咐,转身就走。 薛宝钗扶着哥哥躺到床上,薛姨妈只会坐在一旁抹眼泪,正经事倒帮不上忙。 薛宝钗也不急着问前因后果,等香菱服待哥哥清洗过后重新躺在床上时,才问他究竟怎么了。 薛蟠心里恨得不行,捶着床大骂:“今儿我好心好意请宝玉吃饭,他千不该万不该还带了秦钟过来。平时秦钟就和他交好,从来不正眼看我一眼,嫌弃我只有一身臭钱,粗鄙上不得台面。秦钟在人前给我冷脸,下我的面子,宝兄弟不帮我倒罢了,反倒帮着外人。” 薛姨妈一听,立刻说道:“你真是不懂事。咱们为什么外面有房子偏要住在贾府?姐夫学问扎实,你珠大哥多能干的一个人,只可惜死得早,不然造化大着呢。我送你去读书,不是让你去专门结交狐朋狗友的。况且,那秦钟是什么人?你和他混在一起做什么。倒是宝玉,你俩本来是表兄弟,原该好好相处,就算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年纪大,略让一让就是了,何苦闹到这步田地?” 薛宝钗一直安静听着,她比薛姨妈想得深,便问道:“哥哥,只是你和秦钟打架?秦钟身边并没有小厮,你出门还带着人呢,他一个人能将你打成这样?宝玉呢?有没有伤着他?” 薛姨妈这才想起这层,正要帮腔,薛蟠怒气冲冲地吼道:“我都成这样了,你们还只关心宝玉!我浑身的伤,不是宝玉打的还能有谁?你们以为他的小厮是吃素的?不关心我就罢了,还问宝玉!有什么好问的,他刚才在大门口威风得很呢,让我们赶紧搬出去,省得碍了他的眼!” 薛姨妈心里又慌又急:“男孩子之间闹点小矛盾,怎么就说这样伤人的话?” 薛宝钗心里也不高兴:“咱们虽说借住在贾府,又不是没根基的人。再者,日常使用并没有花贾府一文钱。娘,不如搬出去吧,省得下回再听这样的话。” “对对!”薛蟠连忙附和,“还是妹妹看得明白。那宝玉就不是个好的,往常我不便在你们跟前说闲话,你们以为他为什么肯替秦钟出头?不就是因为秦钟生得好看,比他屋里的袭人还要妩媚风流么!” “住嘴!”薛姨妈立刻喝止,又看一眼女儿,“你病糊涂了,这样的混话也能当着妹妹说?” 薛宝钗羞红脸,微微低着头,假装没听见。 薛蟠立刻打自己的嘴巴:“是我说错了话,妹妹别生气。” 薛宝钗起身往外走:“大夫怎么还不来,我去催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