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黑暗弥漫在眼前,萧绎迷茫的站在萧瑟的虚空中,除了没有尽头的等待之外,身边空无一物。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明明路的尽头别无一人。 他回过身来,看到了自己这一生的雪泥鸿爪,这二十多年来,他经历过的所有事情具萦绕在他身后,有些连他也忘了,但走马灯如实的将萧绎悲哀的一生如斯还原。 萧绎轻轻拂过记忆里娘的眉眼,他重重叹了口气。 太累了,我无法坚持下去了,每向那个位置走近一步,便横尸百里,我与天子之位,相隔了无数鲜血与人命。这一次,是娘以生命为基为我铺路,若是有一天,需要牺牲的是昭佩,我当如何。 萧绎转过身,毫不犹豫的向虚空走去。这一次,我决意放弃了。 “...你当真要放弃了?你曾经答应过我,你我之间,永无分别之可能,怎么,如今要做一个懦夫,食言了?” 萧绎停下了脚步,慢慢忆起了,那些隐约的甜美回忆。那个青衣女子的一颦一笑,构成了他此生最张扬的喜欢。在她翻飞的裙角,明媚的笑眼之下,他只剩和煦如春风的微笑。她只当他寡淡如水,其实最汹涌、炽烈的,也无非是水。 萧绎向虚空中伸出手,穿过面前的迷雾沉沉。 我怎么会放弃,我还没有亲手为你披上凤尾裙,戴上金步摇,你还没能安谧的坐在我身旁,我不敢放弃。 萧绎头脑昏沉的睁开眼睛,便看到了睡在榻下疲倦不堪的昭佩,他嗫嚅着,欲将手覆于昭佩的纤手之上,却因周身虚浮,提不起气力。几番之下,昭佩终于被吵醒。 昭佩花容初醒,眉间微蹙,丹唇不着颜色,却仍有一番风流之态。她看向榻间,只见萧绎微微起身,眉眼带笑的望着自己。昭佩忙起身遮面,一边以衣袖随意挡脸,一手胡乱的遮住萧绎的眼眸。 “身体无恙了?我去传御医来.....”不等昭佩说完,萧绎便用力的拉住昭佩,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语气虚弱的说“不必遮面,你未梳洗的样子,我也不是没见过。” 昭佩蜷缩在萧绎怀中,难堪的捂住了脸,闷闷的声音传来“我接连几日都未曾梳洗、换衣,你快放开我,我,我很快便回来。” 萧绎无力的将下颌抵在昭佩的肩头,“我不放,你就是打我,我也不放。” 昭佩无奈的挣扎了一下,却被抱的更紧,只好妥协道“你已经昏迷了好些日子了,如今虽说转醒,但身子尚虚,先起来喝些汤水好吗。”昭佩见萧绎毫无反应,只好补上一句“我不走,我会一直陪着你。” 萧绎满意的点点头,唇间苍白道“那在我痊愈之前,你要一直照顾我。” 昭佩无奈的笑了笑,萧绎得寸进尺道“还要陪我睡才可以。” 昭佩气结,再不顾身后之人身体虚弱与否,一边挣扎一边道“平时见你不过是意气文人一个,结果到头来,也是一个乖张的登徒子。”萧绎忍着周身不适,强笑道“我只对你才急·色而已,旁人于我如云烟。” 昭佩忿然的表情渐渐模糊,声音也逐渐冷淡“这些天虽说是我守在这里,但王意姝也一直为你忧心,茶水饭食、衣物汤药,具是她准备的,怎的你醒来了,便一句话也不过问?” 听到王意姝的名字,萧绎面色愈加苍白,他揽着昭佩,扳过她的身子,语气发涩“我昏睡的这段时间,宫内可有发生大事,娘....后事可有人主持?” 昭佩沉默良久,“父皇下令,三日内将母后下葬,如今母后的尸身已经运回老家了。” 萧绎低垂着眉眼,墨色黑瞳中闪烁着不明所以的光芒。 昭佩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半月前,父皇命陈庆之为大将军,开始了北伐之路,同时,父皇还派遣了二皇子同行。” 萧绎抬起头来,古井无波的面庞上显露出一丝笃定“父皇是想补偿他亏欠吴淑媛的。” 他无声冷笑“曾经身体力行、不遗余力的伤害,过后又惺惺作态,他不过想着,陈庆之与他下棋数十载,是一位奇才,是能在方寸之间运筹帷幄的能人将才,有他出兵,万无一失,二皇子便是挂名,也算是凯旋。如此一来,到时论功行赏、加官封侯,吴淑媛与萧综便会领他的情。” 昭佩有些焦急道“这些原不是关键,重点在于,陈将军虽于北魏战功彪炳,但不知二皇子从哪里确认了自己的身份,在得知自己确非父皇亲生后,二皇子率众离队,已经叛投北魏了。如今陈将军一部以寡战多,正在等候救援。八皇子萧纪与六王爷已经星夜赶去,暂不知战况。” 萧绎一怔,随即沉默。“我究竟昏睡了几日?” “你已经昏迷不醒了已有半月,御医一度担心,你永远也不会醒了。” 昭佩颇为担忧的看着萧绎。 萧绎正色道“叫王僧辩来见我。”昭佩点点头,起身替萧绎掩好被角,悄然而去。萧绎冷眼望着昭佩的身影,六王爷?你已与萧纶如此谙熟了?我是不是一直都遗漏了些什么。 普通六年,将军陈庆之得皇命而北伐,从东梁州一路向北,屡立奇功,在陈将军势如破竹的攻势下,魏人节节败退,大梁军队一度兵临长安,此时却遭二皇子萧综率众叛投北魏,致使大梁损失惨重,龙颜震怒。陈庆之不得已以少战多,被困于长安城等候支援。驻守郢州、益州的六王萧纶、八王萧纪星夜兼程,率众赶到。历时三月的北伐之战终于北魏战败告终。 普通六年十二月,六皇子、八皇子受召,从各自封地回到建康行赏受封。 晴朗的午后,微微带着凉意的馥郁花香从窗内传来,萧绎静静地站在昭佩的窗外,看着她精心的莳弄着一盆团簇的红色山茶花。他负手而立,躲在廊柱的阴影之下,无声的用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 墨竹上前接过昭佩手中浇花用的木勺,喜上眉梢的说道“坊间传闻,六王爷一部已经到了江州附近,不日便会回到建康,此次回城,定是加官封侯的好事,若是有庆功宴,小姐便又能见到心上人了。” 听到墨竹的话,廊柱后的萧绎放佛被冷水迎头浇透,黑色的眼眸中除了压抑的痛苦外别无他物,他静静的站着,内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分崩离析。他以一种卑微的姿态等待着,等待昭佩否认,他周身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叫嚣,求求你,快点否认。 昭佩喝止了墨竹,但却久久没有反驳,有的只是无奈的叹息。 她抚着瓣瓣饱满的茶花“如果有庆功宴,我不去便是了。” 墨竹不解的问道“六王爷已经很多年不曾回建康了,小姐真的不想见他吗?” 昭佩麻木的松开了手“一去多年,石头津那次,就已经是诀别了。”她转过身来,神色自若“形同陌路,这也是他要我做的。” 墨竹蹙紧了眉头“可是我第一次在秦淮河畔见到王爷,便能看出他对小姐的情意。” 墨竹认真的说“真正喜欢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昭佩垂下眼睑,浮上心间的,是萧纶于车舆内桀骜的话。 “知道又如何,世人早晚要知道。真正欣慕的,怎么藏得住。” 他是不怕世人唾骂的,那我呢? 窗外的萧绎如遭雷击,心下一片惨淡。昔年往事历历在目,秦淮河畔熟悉的黑衣背影,迎娶王意姝时婚典最后的一个坐席,上巳节宫宴的解围。也许不是没有征兆,而是自己沉浸在不明所以的悲伤之中,而从未看清昭佩的心意。 墨竹继续说道“与曾经的青城公子、暨少爷都不同,小姐此次,不是年少无知的懵懂,也不是快意人生的恣睢。小姐,你遇到的是真正的喜欢,你却连争取都不敢坚持吗?” 昭佩怔了又怔,捏了捏挽于手腕的绢帕。他嬉笑着说“自从秦淮河一见,便夜不能寐”的样子,认真的揽着自己说着“而你,踏在我心上”时的样子,他决绝推开她的样子。昭佩一时迷失在了自己的回忆中,六皇子与七王妃,我们真的可以有以后吗? 萧绎喑哑着低声问道“你早便知道了?” 王意姝从他身后站出“六王爷十分谨慎,他们相见从未露出过痕迹,开始一切都是我的猜测,但与六王爷交好的八王曾有一次无故的探查过府上的马夫,我便起了疑心,后来我发现王妃每次出行具是乘坐那个马夫所御之车舆,花了点时间便能查出——那名马夫不久前还是六王爷的贴身内侍,如此说来,王妃与六王爷,定不会是空穴来风。不过今日之事,倒是水到渠成,无人预知。” 萧绎回身看了看窗内昭佩孤绝的背影,终下了决心“预备马匹,我要去江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