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夏[1]时分,自上次的茶话会后,大家约定每次都会在“时光之旅”门店集合,还是熟悉的奶蓝色涂漆,略有磨蚀的店铺牌匾抹上白粉笔刻印的洛士那字母(拉丁字母是写:La Jonphyr de Srlyise [2]),在斜阳的渲染下略显金灿,再往上看就是黑漆心形铁箭,向着对面的蓝瓦,站着两三只小雀,也涂上一层黄。
顺光缕一路散开,在窗边的少女挥动白桦木蓝布扇,它的扇柄末端还系有海蓝水晶,懂行的一看就知道是拉古簒斯石,在市面上价格也不少,能值一个琉多尔——人称“金盏尾”,要知道金盏尾能够得着佃农一家人,假如以四人份用一个月的伙食,是绰绰有余的。她轻微揉动自己的卷金发,又用纸笔书写,居然是蓝色墨水,在那个世道,这种墨水也是稀罕货。
“两弗杖再减一些,也不对,披肩量肩宽发话,也就半弗杖一弗捺。”羽毛尖轻扫鼻尖,随后又画一笔,岂不知声浪烦扰到她的思绪,一道靓丽的弧线彻底撕破刚度刻好的草稿,也撕碎了沉着该有的面貌,她垂着眉,眼睛稍微闭合,仿佛在顷刻之间就会覆水难收。事情果真如少女意料之中,猛烈的敲击下,就如同巨石从山上滚下的轰鸣感,夹带着无数个教堂大钟的叮铃声,然而少女却一言不发,毕竟海啸之前是要让海面幽静地蓄能。
“拉兰诺斯小姐我来了!”拉特利耶搀扶着门大喘气,脸夹带白素而玫红的天然铺装,汗流浃背,其中一只手还捂着肚子,暗找也寻不到的肌肉抽痛让他不得不弯下腰来。
“如果……”娜莎沉默了一会,并没有看他,笔却一头扎进墨水瓶,又拿出另一张白纸,待到笔尖饮灌足够,笔划写的很大,而且潦草却不失美感和辨识,以珀里尼士语写上一个词。她举起来,冷笑道:“你看看这是什么?给我读出来吧。”
“等一等”拉特利耶揉擦双眼,又摇头,他目光聚焦到一点,在白纸中央看到一个清晰的标示。略带呵气说:“Tehrafi……”
“Tehrafi Vaque Auls Timen?”他摇摇头,又摊开手说:“我不明白,这是?”
“啊哈……”大小姐发出更渗人的冷笑,她拍向桌面,又笑一声:“果然啊,像你这样的仆人,很不重要,也很不中用呢,古典珀里尼士语,你所仰慕的皇帝陛下,他就是这么和他的敌人说的。”
“所以到底是……什么?”拉特利耶的汗怕是没这么容易擦干净,反而更多,也更凉快。
娜莎在这一句的下面补充一句,亲自慢口朗读:“你-怎么-不去-死啊?!”
拉特利耶马上陷入沉思,到底是为什么写这个,丝毫没有感受到即将迎来的洪流。
“你居然还没反应过来,什么笨蛋仆人。脑子一点也不灵光,还有——我倒是觉得,能不能先学会礼貌进门方式,你不知道我门口的风铃是本小姐亲自挂上去的吗?目的就是想客人好好开门,父亲大人还在里面干活的时候可以随时出来迎接。”大小姐马上收起扇子合成一束,缓着能不被情绪冲击的劲头收起蓝色墨水,拉特利耶也不敢动,待到眼前的少女举起将近被撕开两半,末端还有稍稍能抵抗韧力的粘合纸张,那是考奈薇特的秋冬披肩草图,还量好尺寸。
拉特利耶立马就知道撞上什么硬茬,急忙辩解:“因为开门,那个我忘时间所以急忙跑来,大小姐饶了我吧。”
娜莎双手托下巴,脸已经气肿成小烤鸡,大声说话:“你还知道迟到哦,那你太聪明了。你愿不愿意给我踹你两脚?”
他背靠门柄,两手在后,犹豫着说:“要是不那个的话,可以……”
“那就先留着,以后再踹。”看到他也疲惫,就又说:“你坐下吧。”
此时他愣如呆鹅,不知道地以为他像个傻瓜。娜莎的火劲就像被淋冷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生气,满脸无奈地看这张临近一分为二的杰作,牢骚满腹,却又不失委婉地说:“好啦,你在门外的心情,我是知道的,当然,先生想要站着我不反对,给我们店面做雕塑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否则也不可能划出去,但就是要辛苦我重新描一张图,我很烦这么做。”
他还是没有说话,这倒是把大小姐开始弄得焦虑起来。娜莎从沙发上托起裙撑站好,走到他跟前捻他的左袖口,将他带到沙发。贴近耳朵,悄悄说:“即便你是笨蛋可你也是我仆人哦,不会舍得让你难受。”
拉特利耶淡说一句:“随你的便。”
“嗯,这句话我听不见,但我答应你,踹你两脚那是开玩笑的啦。”她坐下来,有点失落,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自己反应过头,就说:“话说回来你今天干什么来了?”
他并不想让事情闹得僵,给娜莎抛一句:“我知道,即便是这样太阳也不会突然熄火。还有,我并不仰慕皇帝亚历山大,而是阿斯比灵托厄。”
“那我就放心了。”她的笑容又回到脸上,凝视他。“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拉特利耶仰在沙发上,若无力气地漂浮着语:“也没什么,除了撞门而入,开个玩笑。每天的生活都是重复,可我并不想这样如此周折。除了读书就是数字,还有纺织工,我觉得他们定不乐意重复编织。哪像你,拉兰诺斯小姐,不愁温饱也不愁来年的春天没有余粮。”
“说的对,可病痛的苦难谁也受不了。不断反复的冷涕和发烧,全身无力甚至不能动弹,有时候夜不能寐,就算祈求墨利也无济于事,从那时起我就知道,祂没什么力量,能赋予的庇佑,也全看祂自己的意思。”娜莎揉眼困乏,柜台门内的脚步声却让她顿时激活过来,素净的白花衬衫和黄褐色侧发,后面还有小节马尾,拿出工具箱,里面是小巧的“头骨”。
“拉特利耶下午好啊。”帕洛斯和蔼可亲,但不知为何总觉着有一丝历经惊涛骇浪,眉毛淡而不疏,而且看起来也不棱角分明,也没看出一丝皱纹,唯有颈部下方延伸出有一戳白痕,在它的下面,近锁骨部分也有道痕迹。
“赫米特先生好。”拉特利耶摸着后脑勺。
她侧点头,脸颊抹了一片莓粉,略娇气地问候:“父亲大人,拉特利耶这小子有没有吵到您了?”
帕洛斯倒是觉得相当有趣,轻笑道:“没有,不过我的确听到你们的话,貌似不是太融洽。”
拉特利耶被一颗勺型象牙色面体吸引住,不解地问:“这是?”
“人偶的头部,用陶瓷做的,我今天又烤制一个,所以你见到我并没有出来迎客,真是抱歉,门上的休业牌匾都还没拿下来,现在估计也有日胄八点半。拉特利耶,我能恳求你将牌匾转个面吗?”
“乐意至极。”拉特利耶挺起身子将牌匾翻面,却看到一些小块字母,刻着Ulovafiu Tipulitor。他更加期待了解更多,又追问:“话说这些人偶是您做的吗?它们居然能活下来,若不是我亲眼所见,就像巫师一样施加魔法让它们能畅所欲言,简直不敢相信。”
帕洛斯回他:“不全是,拉兰诺斯夫人,也就是娜莎的母亲,她才是整个人偶躯壳的烤制者,我只是做它们应该能活的部分。”
“那是什么?”他好奇地往向那褐紫色的箱子看,眼里能寻找到琥珀色的星空,蕴含着无限的遐想。
“很抱歉我没法一时半会说清楚。”帕洛斯拿起单片眼镜,又拿出一大堆钟表部件,看似杂乱无意之间苟合,稍微用手指触动推挤,这些钟表部件就集为一体,上发条之后,齿轮恒速推动它们的同类,指针也就能动了。
拉特利耶感到非常疑惑,却又没问下去,在他眼里,拉兰诺斯家族是很不一样的贵族,貌似并不拘谨,可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活着的人偶、以及看起来并不忙碌的女仆和华丽的花园长廊,莫非是女巫的伪装,他们都是假的,又或者是缝着人皮的怪物。想起这里,拉特利耶不寒而栗,关键是从他们的谈吐之间,貌似并不是不机灵的人。这个懵懂的少年第一次感受到压迫力,对周边的一切表示怀疑,甚至觉得连父母也在蒙骗他。就在一连串顺藤摸瓜地思绪混战之中,拉特利耶脸色逐渐像白斑马看齐。
拉特利耶眼神空洞,他点头道别之后,被娜莎拽住袖口漫无目的地走,随后又放下。可是这根本就阻止不了他不自觉地发喘,回避娜莎的脸。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到桥上的时候终于摔倒,向前爬摸,好不容易被扶起来。娜莎就坏笑说:“你怎么跟一个掉在雪地上的腌黄瓜一样呢?”
“不得不说,你们太来历不明了。我想不明白,小姐啊,我现在的思绪如蛮族骑兵自己人打起来一般乱颤。”太阳底下能够甩出一把冷汗,凉透胸心的狼狈样让拉特利耶都对自己尴尬。
“亏你还住在潘诺镇上的人,拉兰诺斯家族坐镇这里几百年你居然说来历不明,从王政元年,帝国尚在的时候我们就被划分领土到这里,大傻瓜,真就不明白你害怕什么。”她提起裙子快步前行,大喊道:“我不理你了。”
“别啊,娜莎,我知道错了。”
“我现在没心思,你要是想来就来,不来拉倒。”
他们一直在道路上磨洋工,隔着距离没多久娜莎又开始快速奔跑,不知道走多久,他们走不动了两人一言不发地步入宅邸之中,他们各走两边坐下,在沙发上端坐,拉特利耶很快又提起精神,宅邸在下午的日光淋浴中,阴森感荡然无存,不再和当时阴雨天气般刺冷。拉特利耶坦言:“对不起,我想起一些不太妙的事情。”
“就因为我不经常……在镇上出现吗?”娜莎的叹息尤为悠长,与她不相长的岁月痕迹一并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