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医官被扭住胳膊,她的小丈夫一见,啊了一声,瘫在周亦宁身上,竟又晕过去了。周亦宁道:“长官,贺医官有错在先,但是否可以看在她是一个婴儿的母亲的份上饶她这一次,下不为例。”
那女上校瞥他一眼,说:“你不要瞎管事,再管把你也收了。”示意副官把那孩子硬夺下来,由副官抱着,自己一把打横抱起那昏迷男子,看着他琥珀色的瞳仁,笑道:“真是我见犹怜,跟着我走吧。”
贺医官高叫“琪琪!”
周亦宁还要上前,被两个副官推搡到一边,眼睁睁看着女上校让一个副官抱住那男子,自己在那男子精致的眉眼上吻了吻,擅自下车去了。
贺医官也被押下去了。
火车徐徐开动,周亦宁顾不得提箱子,跳下火车,追了过去。
只见那贺医官被押着,嘴里还不住喊着“琪琪!”
那男子在副官怀中昏昏沉沉,一会孩子哭叫,他悠悠转醒,一看此情形,又哭喊挣扎着跳下来,向贺医官跌跌撞撞跑过去。那女上校见此情况,浓眉一皱,上前在他脖子上一劈,把软绵绵的人重新抱在怀中,对贺医官说:“我就看上你这个小老公了,你的罪,我从轻判处,但人我收了。”
贺医官跪下涕泪纵横道:“长官,他连中文也不懂的,他祖父是中国人,是我祖父的连襟,我和他自幼订亲,去年他专程回国和我结婚了。一结婚就遇到了战乱。他刚刚生了孩子,人又娇气,车子上也没个设施,这才犯错动用了医疗素材给孩子擦大小便,用酒精灯煮面条吃。”
女上校说:“怎么,连中文也不懂的?”她看向周亦宁,说:“你不是能跟他交流么?你一起来吧。”
周亦宁遂被副官扭着胳膊,跟着去了,后面贺医官绝望地喊着“琪琪”,那孩子也不住大哭。女上校让一个副官扛着琪琪,见孩子大哭,烦闷地皱起眉头,示意把他弄走。周亦宁忙说:“他不能没有孩子,等他醒了,我和他沟通。”女上校勉强点点头,一行人上了吉普车,行驶到临时司令部去了。
临时司令部里到处乱糟糟的,女上校一去就被拉走谈战况了,副官把琪琪放到一个房间的床上,孩子也放在他身边。周亦宁也被推进来,门从外面关上了。
周亦宁打量这里,原来是一处民宅。那琪琪昏迷不醒,孩子也哭累睡着了。周亦宁想着自己去延安的介绍信还在身上,只是行李被火车拉走了,兜里倒还有钱。他镇定下来,上前推推琪琪,用法文说:“你醒醒!你醒醒!”
不知推了多久,那琪琪才悠悠转醒,一看孩子还在,可自己的老婆却不见了,又抽泣起来。
周亦宁说:“琪琪,你的妻子大约要受点军法处分。这个女人要你做露水夫妻,你有没有决心逃出去?”
琪琪呆呆地看着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意思是自己屈尊不要紧,主要是留住孩子,以后再找妻子。周亦宁想,法国人就是放得开。他开导琪琪道:“那你就顺从她。这里是临时指挥部,一会就要开拔的。我帮你找机会在路上逃走。”
琪琪感激涕零地吻吻他的手。周亦宁道:“你给孩子喂奶吧。”
琪琪点点头,敞开胸襟给孩子喂起奶来。一会孩子睡着了,琪琪也倒在床上又昏了过去。过了一会,女上校带着副官进来,说:“赶快收拾了,我们走!外面有敌机轰炸!“她指着周亦宁说:”你也一起走!“
两个副官过来,一个抱起孩子,一个扛起琪琪,周亦宁跟在后面,大家都上了大卡车。
这时两架敌机在头顶盘旋,土路上逃难的人群吓得四散奔逃。女上校高喊着:”快开车!“
敌机一个俯冲,周亦宁都看见了驾驶员狰狞的笑脸。他在车上一滚,子弹打在卡车上,两个副官和琪琪都受了伤。周亦宁把琪琪拉出来,把他的葛丝长袍撕下一片,包在他胳膊上的伤口上,把孩子从倒在卡车上的副官手里夺过来,塞进琪琪怀里,见他翻着白眼马上又要晕倒,赶快说:”你骑到我身上去,我往下跳,你不要松手!孩子你夹住!“然后趁着另一架敌机攻击驾驶室,卡车减速的工夫,背着琪琪咬牙跳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亦宁慢慢醒来,发现天空湛蓝,阳光灿烂。他怔了一会,发现身边乱七八糟的都是尸体,还有老百姓在啼哭。琪琪昏迷在不远处,胳膊上血湿了一片,孩子在地上爬。周亦宁爬起来,过去把琪琪背起,把孩子抱起,顺着土路走下去。
天渐渐黑了,周亦宁的腿脚越来越无力,他招呼过几次琪琪,琪琪的头耷拉在他肩头,没有声响。孩子也累得睡着了。这时一辆吉普车从远处开来,有老百姓在路边招手,车都不停,周亦宁也试着招招手,没想到车子一个急刹车,在他身边停住了。探照灯照得他一阵眼晕,忽听有人叫:”琪琪!“原来是那贺医官冲下车来。周亦宁急忙把琪琪和孩子交给他。
贺医官紧急给琪琪包扎了伤口,把他抱上车去,孩子由坐在前排的一个高个子女人抱着。贺医官道:”多亏了我在军事学校的同学张上尉,她解救了我。你也上车吧,这里黑灯瞎火的。“
周亦宁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挤坐在车后面,说:”前面就是仙桃了吧?我在那里下车就行。“他知道八路军办事处有个临时驻扎点在仙桃。
车子一溜烟开走,周亦宁听见琪琪醒转,在贺医官怀里哭泣,孩子倒是睡得很沉。贺医官看来十分疼爱琪琪这个小娇夫,低声哄着,琪琪不久又没声了。贺医官叹口气:“这次不知又要昏迷多少天。”车上的其他人似乎渐渐都睡着了。车子一掠而过一座城门,周亦宁忙叫道:”在这里停一下!我就在这里下车。“司机像是没听见似的一个右转,继续开去。周亦宁惊道:”停一下!“那贺医官也惊醒了,问:”老张,怎么不给周先生停车?“
车夫像没听见似的,车子又高速行驶了十多里路,在一个由民居改建的”第三战区招待所“字样的房子前停下来。那坐在前排的高个子女人把孩子交由贺医官和琪琪抱着,过来打开车门,对周亦宁道:”下车。“
周亦宁下车说:”你们进去吧,我自己回仙桃。“转身就走。
那女人一把拉住他道:”我们拉了你这么久,难道会放你走?“另外两个男人也走了过来,向周亦宁靠近。
贺医官惊道:”老张,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有你的中法混血小娇夫陪着,老娘我早就看上这小子了!“
周亦宁一个转身,向后飞速奔去,他感到后面人紧紧追随,自己也不知哪里来的劲,越跑越快,忽然眼前出现一个悬崖,他收脚不及,滚落下去。
那三个人站在悬崖上向下看了半晌,悻悻地走了。
周亦宁醒来的时候,天还是乌蒙蒙的,只有一弯上弦月挂在天空。他感到自己的脖子喘不上气,原来是围巾缠在悬崖上的一棵歪脖子树上,救了他一命。这是外公送他的围巾啊。外公救了他。他伸手摸去,旁边滑溜溜的不知是什么东西。他只能闭上眼,等待天明再看个究竟。
好不容易天渐渐亮了。周亦宁这才发现自己身边滑溜溜的东西原来竟都是被敌机炸死打死的老百姓的尸体!他毛骨悚然又流下泪来。不敢再耽误,他拽住围巾,一点点爬上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