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大年也不吃一顿？”
金环没有回答，也没有摇头点头，只是低着头，默默地低着头。
“那娃娃也不闹？”
“哪能不闹呢！过大年家家吃白面饺子……”金环说着，眼眶里又涌出了泪水，把话也噎住了；她缓了一口气，才又接着说，“可我有甚法子呢，我只好哄娃娃，可哪能哄了啊，哄不住只好打骂一顿，打骂得娃娃哭了，我也哭了……人家过大年是吃呢，喝呢，耍呢！俺母子俩是愁呢，哭呢，气呢！……”说着，说着，金环分明想起了十年来过大年的难堪情景，声泪俱下，泣不成声了。
乔贵发听着，听着，不觉得也双泪长流……
半晌，他含着泪靠近金环，双手摸住她的肩头，抚着，摩着……
“你们受苦了！”
他一慰问，金环抽泣得更厉害了：“呜——！呜——！”
像受了许多委屈的孩子终于见了大人似的，她似乎找到了哭诉的地方，闸门开了，憋了十年的苦水倾泻而出……
乔贵发摩抚着金环那瘦削的肩头，看着那布着许多皱纹的脸，没有一点点爱欲；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肌肤，已经没有什么女性魅力了。但在这粗糙的肌肤里面所包裹着的坚韧顽强的骨头和骨气，包裹着的忠贞奉献的高贵品质和牺牲精神，却是那样完美，那样充满魅力，那样让他倾倒！
一种更高更大更真的爱火在他的心中升腾！
他一把把金环扳过来，揽入怀中，紧紧地拥住，拥住；他拥住了一个瘦弱的躯体，同时，也拥住了一颗高贵的完美的充满魅力的灵魂。
她的高贵完美的灵魂是可爱的，她的瘦弱的躯体也是可爱的；因为，她的躯体本来是丰满的完美的，只是因为提炼升华出这颗高贵完美的灵魂，而把肉体的丰满和完美牺牲了，消耗了。
乔贵发揽着金环，是男人搂着女人，也是大人抱着孩子，更是英雄拥着女神！
……
乔贵发没让金环去借白面，只让她熬一锅玉茭面渣渣。他从贾令镇带了不少好吃的：熏肉塞饼子、点心、牛肉、酒……
午饭，乔贵发喝着糊渣渣，就着咸菜，依稀想起了自己十几年前的生活，吃得很香，很有味儿；金环和儿子吃着点心、熏肉塞饼子和牛肉，则依稀想到了日后的生活，吃的更香，更有味儿！小根儿像个小猪娃似的，两只大眼机灵机灵地转着，一张小嘴啊呜啊呜地吃着，只吃得小肚儿圆圆！
下午，许多人来到了乔家的院里，看乔贵发来了。当初悄然出走，现在突然回来；当初光棍一条，今天是腰缠万贯！好奇心使人来看她，爱富心也使人来看他，他的青年时的朋友来了，金环的朋友来了，小根儿的朋友也来了。
主人和客人吃着好吃的，喝着好喝的，说着好说的，听着好听的，人来人往，一下午便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夜深人静之后，乔贵发在院子里来回转悠着，散着心，踱着步，下午的红活情形，依稀的凄凉往事，在他的脑海里游弋……
院子依旧，一番亲切的滋味荡漾在心头；大地回春，一阵轻暖的夜风抚摩在脸上；窗上的灯光，金环的身影，让他感受到甜甜的酣酣的家庭温馨。
金环安顿儿子睡下了，给贵发也铺好被子了，她却要走。
“你还要去哪儿？”
“邻家。”
“做甚？”
“去睡。”
“为甚？”
金环没有再回答，只是要走，贵发拦住了：“你为甚要去邻家睡？”
“……”金环无言以对，只有两行泪水从眼眶里簌簌地流出来，再从脸颊上潸潸地流下去……
“怎么又哭啦？”
在贵发一句一句的追问下，金环又抽泣起来了，她哽咽着说道：“贵发，我已经不配你了……你还是那么年轻，又成了有钱人……可我已是出嫁过的人，又这么老了……你要在外面有了，就和人家好好地过吧；要没有，你可以娶个年轻漂亮的，门当户对的……我成了这样，也不想别的了，只求你认了咱们的儿子，培养他成人，我就心满意足了……”说着说着，金环抽泣得更厉害了。
贵发听着听着，眼眶也湿润了，他一把把金环揽在怀里：“你甚也不用说了！”
二人都默默无语，都默默落泪……
许久，乔贵发才说道：“我的意思你还看不出来吗？我乔贵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也不是说假话的人。咱们原来就好，还有了娃娃，这些年你一个人千辛万苦把娃娃拉扯大，又给我父母上坟扫墓，上对老，下对小，中对我乔贵发，你都有恩德呀！我旧日爱你，现在更感激你，更敬重你！至于我，这些年在外闯荡，也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但总算闯过来了，也算发了一点小财。但我在外面没成家，我一心操心买卖，哪有心思考虑这事？再说，我也不想在外面成家，叶落归根，安家还是安在老家好。我这次回来，就是要给父母上坟，要给自己成家的。”
“那——，你娶个年轻漂亮的吧，或门当户对的。”
“不，我就娶你。”
“可我……又老又丑，太不配你了。”
“嗨！你本来是漂亮的，是苦日子把你煎熬成这样了；将来日子好了，你就会像从前一样漂亮了！”
“可我家穷，也不配你呀！况且，现在连交往都是背着俺爹的……”
“不用说了，大丈夫男子汉还能指望靠陪嫁活？”
“可我……”
“你甚也不用说了！乖乖地听我的话吧！”乔贵发斩钉截铁地把她抱起来，抱在炕上，脱鞋脱袜，脱衣脱裤……
还是当年的炕，还是当年的席，只是金环的身子瘦了，不再细腻光滑了；但乔贵发德行厚，眼力深，他看到了一个重情重义的完美无瑕、光滑照人的女儿身子：她的肉体曾经是美丽的，只要今天仍保持着一个美丽的灵魂，明天的肉体就会二度春风，桃红杏白，美艳可爱！
金环想抗拒，但她哪里抗拒得了？她的力气哪有贵发的力气大？她的半心半意的抗拒劲儿，又哪能比得了乔贵发一心一意的搂抱劲儿？在金环的半推半就中，十二年前的一幕又重现了……
大地回春了，春风吹进了乔家的院里屋里，也吹进了金环的身里心里；她尽情地享受着春天，享受着春风，享受着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