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丰十八年孟夏,烁京破,中原士族降齐。齐绍元即皇帝位,改烁京曰凌京,尊王后曰皇后,世子曰皇太子,追尊先兄齐绍隆曰襄王。
——《华夏格胡史集·南华卷·太祖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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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余晖洒向北市的白色高墙,映出缕缕金色剪影。一辆车舆缓缓驶入剪影,向北而行,最后停靠在一家不起眼的玉器店门前。
苏扬今身穿米白长衫,外套藏青短袄,他跳下跳下车舆,走到店门前,在确认门头灯笼的字号无误后,敲开了玉器店的大门。
“我家老爷约了掌柜今日见面。”他彬彬有礼地对应门者道。
“请问贵府老爷尊姓大名?”应门者问。
“姓张,弓长张,表字孟昭。”苏扬今说。
应门者拱起手说:“原来是张老爷,有请。”
店铺里弥漫着一股清冷的木质香味,苏扬今小心翼翼地扶张贺坐下,转身便看到一名掌柜打扮的光头男子。
“张大人。”光头掌柜轻唤道。
张贺应了一声,然后抬手指了指苏扬今:“这是我的学生。”
“在下苏扬今。”苏扬今声音清亮。
“张大人,事前可没说还有其他人。”光头掌柜有些警觉地说。
“放心,老夫会解释,掌柜带路吧。”张贺道。
光头掌柜将二人带到内屋,挪开书橱,内有一条暗道。三人顺着暗道往下走,最后来到一间湿冷的斗室。斗室里只有一根蜡烛,昏暗的烛光里隐隐约约有个人影,从身形判断应该是个武人。
“人带到了。”光头掌柜朝着那人影道。
“行,下去吧。”那人影语气硬朗。
目送光头掌柜离开,张贺颤悠悠地躬下身子:“老臣见过殿下。”
苏扬今愣了一下,随即也跟着弯下了腰。
“丞相乃百官之长,还是坐下说话吧。”那人傲步走出黑影,烛光映面,竟是圣上的弟弟,羽章中郎将齐硕检。
苏扬今心下一骇,朝廷有严格的内外朝隔离制度,外朝官与内朝官严禁私交,羽章营虽名义上隶属内尉寺,但由皇帝直接指挥,羽章中郎将实则内朝官。老师与齐硕检私下会面可犯了大忌了!
“你是何人?”齐硕检斜眼看向苏扬今问。
张贺接言道:“殿下,这是臣的学生苏扬今,在身边快二十年了。臣老眼昏花,还时常忘事,要紧的事务都是他在帮忙处理。”
“相府右长史苏扬今,见过殿下。”苏扬今绷紧住后背。
齐硕检将视线移回到张贺身上,凛声说:“希望丞相今天讲的真是要紧事。”
张贺缓缓坐下,侧脸朝苏扬今说:“有瞻,把匣子拿过来。”
离开丞相府时,张贺让苏扬今带了一个没有任何雕纹的桃木匣子。
苏扬今将木匣递了过去,张贺捧住木匣,放于两膝上,缓缓道:“殿下,有件旧事一直藏在老臣心里,这件事关系到一个人,您的兄长,齐硕桓。”
齐硕检微微一怔,睁大了眼问:“什么旧事?”
“您有没有想过,令兄究竟是因何而死的?”张贺轻声道。
“这就是丞相要说的旧事?”齐硕检反问。
“是的。”张贺轻轻颔首。
齐硕检冷冷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兄长误杀左浩闻,以命抵命罢了。”
“您真是这么认为的?”张贺的语气有一丝微妙。
“当然还有卢陵失守。”齐硕检补充说。
“您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丢掉卢陵城?”张贺继续问。
“丞相是想说我兄长擅离职守,还是想说他用兵不善?”齐硕检脸上燃起些许愠怒。
“殿下,您误会老臣了。”张贺微笑解释道,“您知道的都是您看到和听到的,却不知道那些藏在深处的真相。比如,为何攻下卢陵城用了半年多,丢掉却是用了短短数日?”他轻轻敲着怀中的木匣,“一切答案都在这里面。”
齐硕检死死盯着那木匣:“里面是什么?”
张贺淡淡吐出五个字:“卢陵城防图。”
齐硕检移步过来,将信将疑道:“你怎么会有卢陵的城防图?”
“不仅仅是城防图,还有一封告密信。”张贺抽出盖子,不慌不忙地从里面取出几张暗黄色旧纸,“信中透露了一个极其关键的信息,主帅离城。”
齐硕检身子一震,当即夺过张贺手里的信件,快速阅读起来。一旁的苏扬今暗暗发怵,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匣子里竟藏了这么个秘密!
“这东西你是从哪得来的!”齐硕检的表情已然狰狞。
张贺说道:“信和城防图是直接送到京城的,当时还叫烁京,时间大概是您兄长攻下卢陵城之后的四五天。写这封信的人意思很明确,就是要把卢陵城再还给公孙家。”他叹息一声,“老臣当时还任着大瑞的太尉长史,参与了夺回卢陵城的战事筹备,算是间接地害了您的兄长。”说着,他撑起身子,再次朝齐硕检行了个躬身礼。
“这信……是谁写的?”齐硕检愤怒得嗓音发颤。
张贺从容地摇摇头:“老臣不清楚。”
齐硕检一把揪住张贺领口,将整个人都拽了起来,他咆哮道:“你是不清楚还是随便找来几页的废纸戏耍我!”
苏扬今吓得一哆嗦,连忙道:“殿下息怒,老师身子弱,还请殿下……”
“你是什么东西!有你说话的份吗!”齐硕检厉喝。
“有瞻……老夫没事。”张贺惨然笑笑,“殿下,这封密信经了好几手才到老臣这里,写信的人没留下任何信息,殿下要问信是谁写的,老臣着实答不上来……”
齐硕检努力压住胸中怒火,负气地松开手。
“谢殿下……”张贺重新坐下,继续道,“不过从拿到这封信起,老臣就在琢磨告密者是谁,思来想去二十多年,只想到了一个人,既有时机也有动机。”
“是谁?”齐硕检的手已经紧握成拳。
“东岭王,左浩钧。”张贺正声说。
“无稽之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齐硕检喝声质问。
张贺侃侃答道:“殿下,齐、左两家联合起义,可先商量过事成之后天下该怎么分?多半是没有,如果商量过,怎么不见东岭增添几座城池?”
齐硕检不了解这些情况,当时他不过十三四岁,人也不在起义联军中。
张贺紧接道:“依老臣之见,当年两家应该是默认,谁先夺下中原、夺下烁京,谁便是天下新主。卢陵城是烁京北边最后的防线,令兄已经取得卢陵,再进一步便能攻下烁京,那可是九五之尊,左家人就甘愿拱手让出?您再想想,令兄出城后去的是东岭军大营,是谁能第一时间知道他离开了卢陵城?”
齐硕检迟疑了,这番分析得不无道理,可有一件事说不通,左浩钧怎会有卢陵的城防图?
“城防图你怎么解释?”他审视着张贺问。
张贺不假思索地说:“令兄军中有东岭的奸细,就在随他出城的人马里。”
“光凭你一张嘴,有何证据?”齐硕检冷冷道。
张贺轻叹一声,略有无奈地说:“这只是老臣的推测,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有证据也找不到了。”
“丞相随意指控东岭王通敌,是何居心?”齐硕桢责问道。他看似在维护左浩钧,心里其实已经动摇了。阴谋的可怕处在于,言者只需要讲出事情的合理性,无需严格论证,因为听者会自行填补各环节的逻辑缺口。
“殿下若想深究,不妨亲自与东岭王对质。”张贺提议说。
齐硕检心下一奇,软禁左浩钧的命令下达才过半一日,张贺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