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卫府不到三里处，一片清明日和。江平城热闹的大街上，许多百姓都清清楚楚地瞧见青天白日下，卫府上空聚起一片乌云，轰隆隆又劈下了几道雷，纷纷都跑到高处去瞧这热闹。

东边日出西边雨，如此不寻常的天象，让众人猜测不已。

人群中，隐着一个身着藏青色锦缎常服的男子，他一双凤眸微眯，沉着黑黝黝不见底的颜色，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脸上显露多少痕迹，若非周身威严稳重、令人生畏的气质，旁人定会将他认作一个容貌清俊的少年。

他的手半掩在袖中，手中握着一把折扇。

一道微不可查的金光在半空中闪了一瞬，男子没有开口，转头朝他身后的人示意，那人便往楼下走去。

男子退出人群，绕过几扇门，走进了最里间，这是一个沉香袅袅、清幽雅致的茶室。在绣楼中专设这样一个精致处招待，可见客者非凡。江平城的初夏已有了隐隐热意，可此刻室内却冰冷低沉，如万年寒冰一般的冷遍布男子周身的气压，将茶桌上水壶里氤氲的雾都压低了三分。他沉默着失了会儿神，然后动作缓慢地掀开了左手袖口，那腕间点着一颗红痣，微不可查。他轻轻用指尖触碰了一下，目光似乎投至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布置妥当后，昨日才到江平，他迫不及待地去看了她。

曾以为岁月不会有丝毫损伤她的美丽，以为过去的早已过去。以为自己早已冷心冷情，再见也不会有任何波澜。

……

知微正是被卫老夫人称作红花的婢女，不一会儿，贞吉就将她领了进来。

“主子……”知微跪地行礼，还未开口说话，就被男子打断。

“怎么淋成这样？去换件衣服吧。”男子拨动着手中的茶杯，语气漫不经心，眉宇之间却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躁。他其实并不想听她要说出口的话。

“不！知微罪该万死，请主子责罚！柳姑娘似乎受了重伤，奴婢上了姜氏的当，以为她被禁闭在佛堂之中，却不想这一个月以来她都被关在那样的地方看管虐待，若不是因为属下失察……请主子责罚！”知微跪在地上，诚惶诚恐，不敢抬头看一眼坐在高位上的男子。

男子听闻此言，手中的茶盏登时碎裂开来。他眸中的怒意克制不住地愈发浓烈，眼眶一瞬变得通红，手中握着的青色碎片中溢出几滴鲜血。

“滚！”炉中香烟氤氲弥漫，腕间的红痣越发的灼热疼痛。那种歇斯底里的痛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用尽全力才将杀人的冲动压制住。他一遍遍提醒自己，她不过是此生的一个过客。

是的，是如此的。于是终于渐渐平息下来，眼尾快速的滑落一滴泪。他将目光移向窗外，沉沉闭了闭眼。

知微退了出去，贞吉将她送出了门，叮嘱她道：“先去将衣服换了，等下还有事交由你去做。”

知微惊讶地看着他，“主子……不罚我吗？”

“这事牵扯太深，不是你能左右的。只交代你的去做便是了，其余的不要多问。”

“……柳小姐呢？”

贞吉不再回答。

知微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这是贞吉顺手为她取来，“我明白了。”

贞吉进了门，开门的那一瞬，她站在原地，匆匆看了一眼没在山水屏风后的男子，背影竟是那样的萧瑟孤寂。他从未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候，难道仅仅是因为计划出了差错吗？

屋内久久的沉默。贞吉候在一旁，等待着命令。良久，男子终于将手中的茶盏碎屑松开来，他轻笑了一声，声音如往常般平静，只是刚开口时还残留着情绪激烈过后的嘶哑：“……让知微拿着我的令牌去找江平郡守，报案。你便亲自去吧，让赵势务必明日赶到。既然都已如此狠绝，不好好借力将他们一网打尽，岂不是浪费了他们的一番心力？”

……

远眺去，城外是一片宜人春景，鸟雀桃花飞，嫩叶新芽垂。

卫长功此时正在城墙上例行巡视。

自清明那天，他将妻子柳氏从城外庙观带回家中，姜氏告发其与府外一马奴通奸已久，这才借着在外替婆母祈福的由头与人私通媾和。卫长功心中知道这是姜氏用以争风吃醋的手段，只是六年前的事情于他而言实在是奇耻大辱。柳归舟行事放浪，才给了人机会来侮辱他。她在庙中一待六年，引起颇多流言，也是应该挫挫她的傲气，警戒她恭顺自己。

于是他便顺着姜氏的意将柳归舟交给她，任由她处置。这几日事忙，他并未打听姜氏是怎么处置柳归舟的，顶多就是些女人间的把戏，引不起什么风浪，不值一提。但今天，他的心中却有些隐隐不安。

此刻听到城中响起的几声惊雷，他的视线从城外慌忙移到城内，心中那不安更甚从前。

“大人您看，那片儿下雨了……似乎是金水街的方向。”卫长功身后的参军名叫张石，云层压得低，远看一眼便辨出了方位。

林远正此刻恰巧也跟在卫长功身后，与他商议政事，闻言脱口而出：“这……卫都尉家不就是在金水街吗？”

卫长功看向卫府的方向，皱了皱眉。

楚地百姓向来信奉天地异象，林长史心中揣揣地想：金水街以北，是六年前清虚子道长指点，卫大人亲自下令布置的八行金阵，克震木，不落天雷，按理说来应当不会出现如此异象。难道……是布置出了什么差错？

先帝推崇道术，崇阳名道清虚子因道行高深而被先帝亲奉为国师。四十年前，他预言定王嫡长子会成为一统天下的旷世名将，待其出生时，果真生出彩云环绕之异象，先帝当即下令，封尚在襁褓之中的赵势为世子，清虚子也由此天下闻名。

先帝驾崩后，清虚子便一直四海云游，行踪不定。六年前，清虚子途径江平，为卫长功指点了一番，说他八字中水涸土钝，五行阻滞不畅，所以早年间仕途不顺，颇多坎坷。卫长功十分信任清虚子的话，当即将卫府所在的那条街改名为“金水”，周围的街道楼阁也重新布置了一番。

林长史当时只是一个举人，在县衙中做了个小小师爷，因颇通五行之术，才被卫长功请来专事此事。之后卫长功果然顺利升任了四品，在朝中也攀上了高枝，而他在江平城中的地位也自然水涨船高起来。

可林长史不知道的是，卫长功经他提醒，猛地想起六年前清虚子离开江平前，曾与他说过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