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华殿上鹦鹉直嗓子扯了整宿,呕哑嘲哳似猫儿哭叫、猿猴号丧。月亮破了一地银水,冷风一扫,瑟瑟滚如秋日白霜。今令熙宫宫门不开,吴萃雨叩请入宫不准,苏家不悬白幡:仿佛苏老将军壮烈牺牲反是耻辱,断断不可声张,竟要等待裁决。善信二坊宫人归巢,早屏气敛息;长街两侧灯烛裁撤,浑如鬼影幢幢——如何冤屈悲壮,怎样风云激变?后宫妇人一知半解,不过模模糊糊以为可怖。柔御女胆小如鼠,叶宝林贪生怕死,福宝林做贼心虚:闭门杜户所以畏首畏尾;段御女识时达务,慧才人谨小慎微:作壁上观也全作充耳不闻;剩孙美人及黄宝林据说抱恙在身;李才人又义愤填膺受雪苕劝回:露华殿馨贵妃此夜设宴共商要事,却问谁人敢举身赴约?
到底熙妃跌进露华殿来,捧心吞茶半晌仍回魂不能;又闻后殿贞才人哭声凄切,姐妹依存难得情深。馨贵妃愁眉紧锁,长久不发一言;闻听柳孟二位宝林已往皇贵妃处陪同,心下算是稍安。“只是妇人无知,山河动荡,终究要请陛下回銮主事。”似这般渴求丈夫的信号,借皇贵妃之名、借采访使之名、借佛祖之名:近来她们已商议过太次。每每碰壁,次次折戟,所幸尚有皇贵妃照拂体恤——难怪今日惶恐。贞才人前来投奔之时惶惶不安,坚称亲眼所见:“皇贵妃娘娘披挂执兵,眼见要杀出关去!”一贯意气用事的苏以慈?熙妃立刻信以为真:“眼下太后不在宫中,陛下不在宫中,皇贵妃疯魔形迹成谜,群龙无首。所谓兴明宫,只恐祸乱不逊如今的楚国!”
“慎言!”馨贵妃至此拍案而起,摆足了那义不容辞要挺身而出的架势。左右苏帅折损,苏小将军九死一生。苏家后继无人,皇贵妃便是强弩之末。欲取而代之,非今日何?当即馨贵妃是着雪苕为自己梳洗装扮;待后半夜覆面披袍,亲往辟雍诉一番真心诚意,趁晨曦微光焕发容颜、扮尽矫揉造作——如何不能勾得皇帝那小儿心意回转?“不必再劝。”谁知道熙妃忧虑是真是假,馨贵妃总以为自己志在必得,“皇帝陛下本自纯善仁德,是不忍见皇贵妃娘娘悲痛欲绝。只是可惜我等妾身,久慕天颜而不得,亦是生不如死。倒不如恩准皇贵妃娘娘返家以尽孝心,也算是两相合宜。”瞧这话,就差明摆着逼苏以慈退位让贤,又肖想皇帝软弱好操控,专吃软不吃硬。熙妃就是有所察觉也悔之晚矣,只有俯首帖耳感激馨贵妃义举的份。后宫格局大改就在一夕之间么?却忽而那墙下窜出一物,俯跪倒于馨贵妃面前,横身拦其去路——小小一个如采女,不过为替孙美人请罪来此,至今竟敢犯颜直谏,高声直呼不妥:
“陛下喜清净,常总管曾三番四次叮嘱!娘娘要改容易形,一则委屈娘娘玉体,二则唯恐侍从不识泰山妄加冒犯,再者时已漏夜,出宫行走岂非将娘娘置于危境?”三叩首,五体投地,“贱妾卑劣出身,微陋之躯,若能为娘娘效犬马之劳,不幸感激涕淋!”
雪苕至此心安。
主子有意后位,必须做足姿态,却万不能亲身涉险。自己暗示如采女不过一眼,到底这丫头机巧,难怪能从宫女一跃飞上枝头。听主子托付了一番眼泪,亲自前后照顾打点罢了,连雪苕自己都不算跟随如采女往辟雍一赌。只管打了鹦鹉,警告了林家姐妹俩,服侍主子一觉天明等待捷报不就是了么?
可惜如采女杜桃灼等不到次日的朝阳。到底年轻愚钝,以今日内侍装扮对比去年宫女身份,自负胆大心细,一心以小博大;入辟雍学宫格外战战兢兢,未及入殿阶上跪拜便求情:哭皇贵妃可怜,道各宫委屈,反复申诉馨贵妃挂牵,格外强调自己赤胆忠心——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可爱似与去岁御道旁小宫女桃灼如出一辙……可惜她如今已是如采女,饥饿滋味早抛掷脑后,嘴上全是真情,心底全是生意;忙着为各宫主子讨要权益,谁还记得畏惧皇权威仪?急得常福一旁摆手又跺脚,其后猛一哆嗦,“噗通”跪倒在侧。
“朕三令五申是不是说过,身在辟雍清修,不许后宫搅扰。”
殿门大开,那声如洪钟,常福拽住如采女低眉垂首,不敢直视远远帐内皇帝披衣起身。
“杜氏乔装改扮,一番高谈阔论,是后宫对朕久怀不满;还是自己胆大包天,竟至于强闯帝宫,狂言恫吓?”
豆大汗珠砸下长阶,常福忙将身子向旁一抖,高声复命:“如采女少不更事,初入宫廷,未免鲁莽。私自出宫冒犯陛下,乃、乃一时之意气……”
“所以该当如何?”
天还黑着,常福心中千骂万骂,咬牙闭眼不敢再去看如采女面上容色。仓皇起身避过,抖拂尘再一招呼,自有卫士拿了犯者,就在殿外明正典刑。你看那廷杖高高扬起,打烂头顶月色;你看那廷杖沉沉砸落,击碎身下金砖。行刑者挥汗如雨,监刑者口干舌燥,观刑者抖如筛糠,受刑者片刻便无气息。
是否临终有一瞬,桃灼飘忽回到思萃阁中,拜在夏姑姑脚下以泪洗面、悔不当初?区区八品采女,短短一年好运,换她十三岁来命丧黄泉。短视、愚蠢……徒弟知错,奴婢改过!——她这般乞求过吗?再无从得知了。扫去殿前落花,长夜才过二更。挽床帐,撤屏障,开殿阁,衮冕赤舄缓步走出,玄衣纁裳门前站定。
“摆驾。”
他拍手,抖肩又跺脚。
“还朝。”
他攥拳,瞪眼又喘气。
跳下石阶,一路大步流星:是恨不能夺缰抢车,一头闯入宣议殿灯火通明。此时朱侍郎方振振有词:苏钦与楚国密不可分乃亲眼得见:先借楠乡郡王共抗燕贼;又率右威卫合部驰援楚国——焉知不是成心投效,借口叛逃!而今定是为楚人战死沙场。不咎其责以儆效尤,只恐不成方圆!
中书令亦称古怪:梁楚边关本为其驻地,守城二十三载未见烽烟,按说最熟悉非楚国莫属,连其留在京中的长子至今说起楚国风土草木依旧头头是道,怎么反倒苏钦本人一入楚国竟如泥牛入海,甚至于大败火拔支毕的沙场宿将,正值盛年竟这般死得不明不白!
说起这个连新近走马上任的兵部尚书都忧心。楚国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而今只知苏公身故,不知缘由。更有其身边随行二子以奋、及副将吴尚至今不知下落。五万右威卫大军,八千右卫精兵,只恐已折损敌手——而朝廷竟不知敌军何为!
必是为歹人算计!再不然就是突生异变——地动、风暴:楚国居漠北,荒原之中险象环生,非人力之数。太史局三月前曾道西北方向,彗、孛犯之,或为此劫。才回到京中交旨不久的怀化大将军王绶言之有理。太史令及鸿胪丞此后佐证确有其事,不过地动深在楚国腹地,形势不强,波动不大,难怪时人不以为意。众卿闻言交头接耳,眼看就此要盖棺定论,却闻殿外擂鼓传报,旬月之后,正元殿早朝?众人面面相觑罢了,勉强推兵部尚书并中书令稍后应答。入殿排班有些撞了位次,大多各怀心事;左瞧瞧右看看,好似这座大殿都黯淡寥落有些时日,竟使吹进殿内的风都冷着,周遭火烛更陈旧不亮似的。如此唏嘘片刻,但听礼乐飘飘起,再抬眼皇帝已然登了大宝。好家伙,只这仓促一眼,多的是朝臣惊惶不知所谓。曾瘦弱苍白那小子何在?短短一月,眨眼就魁梧参天!竟是那眼眸精了,向下一打有如烈日无不可察;细瘦的下颌也方阔,居高临下竟如佛祖俯瞰苍生;精炼肌肉,猛窜个头:此乃常胜将军;从容不迫,盛气凌人:好个真龙天子!谁还敢笑“懦弱无能”,谁还怀疑“年岁不永”?所谓呕血不止,原来佯败诈降;什么休养生息,全为暗中筹谋。这不,等中书令旁征博引历数遍手头消息,举尽了古来实例。皇帝不慌不忙,只管附身来告知一句:
“右卫大将军韩寿春奉旨,四月十五已达阳关接管苏卿麾下八万部,驻扎守城。经其深入、探访,右威卫大将军、甘州大都督、沙州刺史苏钦,因病、”他刻意将“病”字着重砸下,向前更要看清众朝臣各自面上神色,“六月廿一日,在协助安置流民途中,卒于楚国。朕痛之、惜之!特、追赠昌国公。太常寺着拟谥号,以国公之礼郑重相待。另有其次子苏以奋,至忠至孝竟至一病不起。朕,感其德行,今加封苏以奋为宁远将军,准其扶柩返京。孝期内苏府上下一应用度悉由户部供给,万不可因循迁延致使忠良寒心。”
皇帝恩深至此,众臣当即山呼万岁。其字里行间卸磨杀驴之意,却如何不教人遍生冷汗。苏公长子早年身中流矢不良于行,久困家宅再无功名;而今二子功加散官形同虚设,奉旨返京又除却实权,户部供给名为照拂实为监视;其幼女为内宫皇贵妃,离皇后仅一步之遥,今日早朝却只字未提,看来凤印归属也将大有变数。更莫说苏公之死扑朔迷离,皇帝如此匆匆盖棺定论,全无报仇雪恨之心。过不然,但听得御座继而便虚虚实实又讲起那空话:“昌国公者,我朝栋梁,功勋奇伟,可叹天不假年呐!幸是此番有韩卿领军主事,不至使数万将士群龙无首,全拱手送了楚人,或遗为一害!朕,近来念及此间惊险,每每夜中惊醒。鼎盛勇武如昌国公,尚不能违逆天命,可见以一将而统一军,莫如以蚕丝而缚猛虎。朕痛定思痛,未免重蹈覆辙,已与兵部商定。”言罢皇帝抬手,既有成文,着太监宣旨便是。
圣旨道:今起,除左右奉宸卫及监门卫外,其余十二位遥领折冲府各自裁撤三至五千人返乡归田;全国各道县另行募兵两万部,合十六卫拣选精卫共计五万众,归属神策、神武、神威三军,统称北衙,受禁中直接统辖。十六卫则改称南衙军。另增设校尉三百人,名义上归属北衙禁军,职能上各自执掌南衙卫府诸事;每五年回京述职、调换地方。此外,考虑到右卫大将军韩寿春当下驻扎阳关统领右威卫主力,左御卫大将军张奉龙暂代采访使职,回京无期,分身乏术;因此,着韩寿春改任右威卫大将军;怀化大将军王绶统辖右卫;罪臣秦秉方暂领左御卫往广州道清剿倭寇、戴罪立功。
至此,近来众说纷纭所谓军中改制一事,似乎算有了定论。若非皇帝出于孝心,抽调神威军部分精锐,已往翠微宫护卫太后娘娘凤体安泰,猜测此番改制实则出自荣王手笔的也大有人在。想想北衙今日才道募兵,随行皇帝入朝又有神武军不下百人。由此可知闭关多日功夫都用在了何处。当然,今儿接着苏公名义要宣告的,就远不止军中之事。“宁远将军苏以奋,虽孝心诚然,然身为右威卫稗将,因一己之私致使贻误军机,也是不美。国事家事古来难得两全,既如此,从今而后,父子、师徒,就不便于同殿为臣,以免一朝伤私情而损公益。好似,舒国公这么一走,尚书令及侍中、京兆尹守孝去朝,听说皇兄几近无人可用,大为苦恼啊。”此言一出,千层浪涌。都言上阵父子兵,试问满朝文武,谁没有个徒子徒孙在朝为官?皇帝要大权总揽,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毁伤千家香火。自然这话说出来就是让人议论不平的。早在辟雍,统令众学子,皇帝就已经拿捏清楚此间轻重缓急,联和其余三十五条一同作为考功新发,就要这群无根无基自各地拣择的寒门学子以内使台为名,代御史台之制,大刀阔斧查察百官——谁人肖想楚国大敌当前皇帝便可重用人才不计前嫌?大错特错!今日便叫尔等知道,采访使所告件件必有下文。荣王前述弊病样样据实乃是为国家生民着想,皇帝焉有不听不从之理耶?
“昨日闻听,前荣王亲王府长史蒋孟横尸万年县。想来,官官相护、不惜伤人害命之事,近来也不知这一桩,这一件。京兆尹既道民间多有义愤之声不绝于耳,那就,以蒋孟始,查查吧?”
昭景三年春闱状元刘炎暂任内侍令,上殿叩拜接旨。
唇焦口燥大半夜,至此才方晨光熹微。人人心怀忐忑,谁还记得追究楚国何等下文,叫嚣要继续“扬我国威”?甚至于,大多朝臣神思恍惚以致闭塞试听,竟未曾发现经此一遭陡然沦为众矢之的的荣王殿下,从头到尾竟就不曾出现在朝堂之上。今日昌德宫早朝,乃临时知会宣议殿群臣;荣王昨儿就说家事无从脱身,压根就没进过兴明宫的门。皇帝是瞅准时机,率部奇袭么?有备而来、法宝齐出,好一场大胜,何止酣畅淋漓!有眼色的当下就要对荣王府避之不及。譬如陇安县主欲往苏家吊唁,苏家干脆从早到晚闭门谢客,道深负陛下厚望,愧于领受天恩;家父早有吩咐生死有命,身后一切从简,不敢叨扰朝廷——如此,好想不见的不止陇安县主一个似的。王能安同燕使突黜里麻古的婚事据说要提前,陇安县主想去送送这泛泛之交吧,人家也传话说不敢劳烦县主病体,婚事千头万绪,请恕分身乏术。就连中书令那刚正不阿的家门,也来信说为纪王与小女婚事已使荣王府百般劳心。李攒红既要为一府主母,历练何妨从今日亲自主理婚事而始。剩她自个师傅,倒是不曾见风使舵;只是一则其父何绰要应付内使台调查;二则其夫刘深回京就而今在内使台供职。林林总总何幼喜不胜烦忧,何况孕中本就辛苦,当下是连落香庵那头的妇女姑娘也顾不得了,当时一口应下的织机只到了一半,托关系找的教书匠也跑了九成。难怪王姨娘大失所望吵着闹着要回家,因乔嫂子拗不过给其看了弟弟及妹夫被县主压下各样家书,又心寒绝望竟悬梁自裁。若非乔嫂子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抉择果断力气蛮横……不过冤死在李木棠身上,从来也不少王春兰一个。连月来替晋郎出面应对南来北往各样求情人等,自作见知浅陋之态,饱怀谦虚好学之情,陇安县主曾得了各样鼓励夸赞,自以为仓禀实而知礼节,高门大户再危难之时亦有心胸宽阔的好处。却不想中书侍郎夺职、仓部郎中罢官、苑总监丞流配之时,不过是托七拐八弯的亲属来阍室记过个名这么点交情,也被讲出来挟恩图报了。她为此去了几趟内使台,跑了几回宗正寺,等终于有空来贺家看看姨娘,虽不过是三日后的晚上,却竟然恍如隔世。人走茶凉不止一个苏家。天下众人,莫不如是。
“我想了好几天,觉得自己好像想明白了,又好像更不知所措。”乔嫂子给添了灯,热了菜,摆一桌小宴,关门也跟着自个爷们凑热闹说说知心话儿。桌那头县主的脸色明显瞧着又灰败了几度,在这烛火之下也是血色全无。想想一心建功立业、救国救民,却被算计到此等地步,连自个姨娘贪得无厌都要将她逼上绝路。乔嫂子所以不忍,盛了满当当一碗鸡汤,又想想出门去给烫个汤婆子顺便加两件衣裳。李木棠就抱着这么些善意,愈发萎缩在角落里,半晌,也不知自己配不配得上了。
“弥湘之前生我的气,桂枝、也说了好多的话。可是我想,我到底是县主了,不是奴婢,更不是四无丫头,我能成就点什么,哪怕一点儿——何况有所作为的滋味,那样让人欲罢不能……我就知道晋郎为什么夙兴夜寐累得喘不过气来也不肯休息片刻了。”
她低头咬过嘴唇,到底难为自己将热乎乎鸡汤一饮而尽。至于去年里尚且求而不得的鸡腿,眼下看来肥腻,却全无必要了。“我想他们说的都不对,我已经是县主,这是实情。可是我现在想,我是县主,名义上是我自己挣得;实际上人前人后行走,还是因为荣王。而荣王呢,那么些日子监国理政,呼风唤雨,因为皇帝而已。所以皇帝转了性,立刻就变了天。哪怕在那之前,他知道早有预兆,我也知道,可我们能做什么?”
户曹低声道孺子可教,短短一月余,县主已有此见,假以时日,何愁不能……可是假以时日啊,县主便苦笑,连乔嫂子都不说话了。“荣王如果败,就败在太年轻。因为年轻,初入朝堂,根基不稳;因为年轻,常怀慈悲,不能震慑下人。我昨天和左司马仔细盘算过,其实前前后后,从蒋孟那时候亲王府算起,真正的自己人,从来就没有几个。要用人,要么用情拴住,要么用不间断的好处拴住,还要抓住了把柄,或是干脆杀人见血让人人畏惧不敢反叛——这些荣王做不到,皇帝可以。他甚至是皇帝,是宗法之下最大的那个祖宗,年轻在他那里,简直就无关紧要了。只这一个名号,天然就有人畏惧他,认同他,拥护他——这些荣王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在他错失皇位的当下,永远都回不来了。何况为了我,为人耻笑……”
伏案埋首,有一阵儿她不太想说话,就任凭户曹历数亲王府忠心,乔嫂子在一旁插科打诨试图逗她开心。“你不许再这么想了!”知道后者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左司马昏头糊涂咱不管他!什么话儿也敢和小孩子乱说!你才十四啊!九月才过及笄礼,想这些大老爷们几千几百年也没琢磨明白鬼道理做什么?我称句僭越的叫你一声妹子,咱就心安理得等着及笄闹个热闹开心,它不好么?这世间的事从来都是这样,怎么做它都有错!就只有别人鞍前马后地效劳了,你等着享福——这才是舒服的!你在这里郁郁寡欢,却不闻荣王殿下何在——这话我不当说可我说了咱们关起门来自己人说话我没什么好忌讳的!这是他荣王、老贺这他们亲王府要琢磨睡不着觉的事儿……老贺你还在这打瞌睡!”
一巴掌拍醒户曹,乔嫂子跟着就要送客。户曹按说要先送县主回府,再去亲王府鞠躬尽瘁熬死算数。李木棠所以说她不想像乔嫂子这样。“如果我等在家里,等九死一生的消息,倒不如将我千刀万剐算了……你不用送我,我想起、还有镖师那头,或许可以用楚国的由头让他们上甘州挣前程去别再计较什么少镖头……”
可她终于还是没有去。暗器伤了赵彰的刺客至今下落不明,她自个乱跑什么呢。甚至连二哥都一并失去踪迹,或是晋郎锋芒太过,信中驳得文雀姐姐无地自容干脆要断绝来往?天也瑟瑟,风也萧萧。前日或后日,总要落雨,来头还不会小。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若问荣王何在,或许说给旁人又是笑话一桩:
他在找一名妓女,为此废寝忘食,甚至顾不得朝堂。
“最初,长公主是为京兆尹分忧,亲访被京兆尹关门的千觞楼——以防有妓子与外国使节勾结留有祸端——在那时候,意外见得此女。”这是在戚昙离京之后,信国夫人对戚晋娓娓道来,“此女自成宗朝时,便在千觞楼为妓。众所周知,国舅爷当初与楚国太子相识引为知己,便是在此千觞楼。长公主问过年岁,大约正是此次会面之后,此女被国舅爷赎身接回郡公府——殿下从前或许也曾见得。”戚晋在舅舅家中见过的女子简直多如牛毛,信国夫人不知其人姓氏,这话就算白说,“去年郡公府改回公主府,此女流落民间,还是回千觞楼做旧日营生。到底心性高,不肯就此草草一生,见了长公主道了何等内情,竟使得公主犯险驱车北上——他们夫妻二人对老身也是说未得实证、不敢妄言,连去处都百般遮掩。也好,如今朝局……他们能走得脱,也算有幸了!”
戚晋却是太不走运。据说这名至关紧要的妓子得了赏银自有去处。靖温不知有何顾虑,不带其随行,不准其入府,而今去向成谜。他为此甚至前往蓝田县,屈尊请求替虔金号操持正经营生的张祺裕不计前嫌、施以援手。试问京兆府辖地,要找一名妓女,谁会比张家小四更为专精?
“好不容易浪子回头,殿下真个强人所难!”嘴上这么说,为木棠张祺裕还是没二话的,“做什么躲出长安,不就图个清闲……殿下……真不该来!我这憋了一肚子的话喔……我偏就不说!只做这千人骂万人唾的嫖客,绝不为衙门师爷带高帽儿……我抓紧些,赶快此间事了,您老赶紧安心地回长安城去罢——眼瞧着那头都要起火冒烟啦!”
嘿,还别说,这张小四真个神通广大。荣王只将此人从前在千觞楼,入郡公府;出郡公府,又回千觞楼几件要点一说,张祺裕翻个眼登时就知道要找的这是谁:“芽娘,春芽的芽,亲娘的娘。欸哟喂那真个是我亲娘欸,难得的聪明人呐,我要是不洗心革面,准保被她吃死,叛出家门都得娶她回来供着!想想——能在国舅手底下讨个好的,连年常青的,能没那么三两本事?”
没到这天天黑呢,靠狐朋狗友的门路,加上点杂碎银两,人就给荣王带到。张小四连报销也没讨,赏钱也没要,火急火燎好像自个先回长安去了。借蓝田县衙官舍,戚晋夜审芽娘,灯下见面才方一眼,以知来者厉害:分明出身娼门,离开千觞楼仅只月余,风尘气在来客身上竟一丝也寻不出。道是:包鬓束发扎抹额,攀膊挽袖着短褐;身宽体胖腰如柳,素面朝天无颜色——活脱脱寻常农妇模样,见了荣王来迎迓却照旧大方,甚至不用人来请,自个捡窗边偎盆景一坐,伸手接了小邵温茶吃了,回头见荣王重瞳目不转睛向自己寻究,粲然一笑,愈发怡然自得:
“以前总盼着有朝一日能有皇孙公子再救奴家于危境。可怎么也想不到先是长公主,又来是殿下。可惜是奴家还俗,不敢再置喙你们皇家事务。守薄田半顷,总好过来日横死街头——岂不是这个道理?”
瞧,这是敲诈了长公主仍不过瘾,还打量上他荣王爷的家底。戚晋才不搭理,让小邵开门放话,扯着嗓子连名带姓喊了送客:你想想此等大张旗鼓荣王问询,来日谁人按图索骥也将你芽娘绑去问个仔细……
“嘿呀!好无赖!”芽娘遂佯羞作怒,急忙嗔怪,“本不值几个钱,不过旧年几句流言蜚语。说给长公主当个笑话,反而说那长安城再藏不下去!对长公主而言,奴家用过了便废弃就是;所以今日又见殿下有的要问。可等殿下走了,不知又会是谁来好奇,奴家又该作何回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