笤帚抖一抖,积水两面扫开。沾湿的叶子落了的花,一概丧眉耷脸就在阶下堆积。钉上的门板拆除,蓑衣斗笠高高晾挂,水淹过后的长安城,懒懒显出浓睡初醒般的萧条。你听来去几条坊市,叮叮当当除开垒砖的修瓦的,也有听屯田的捉狗的偶尔有那么几声咒骂。晨起的阳光疏漏,一清二白落下来,疏忽连街头巷尾也都宽阔。来去轻风自由,从皇城一马平川吹过五佛山。人人时而驻足眺望,胸腔内半晌没有话说。仅仅是疲乏,兼之有迷茫:擦肩飞马而过的奉宸卫何以擎了白幡;紧随其后的武侯铺又念叨有何等关窍?且耐心倾听,兴明宫内角声是否连奏十二发——太后殡天,消息就这样不痛不痒飘下来,时人面面相觑,又好似琢磨不太明白。各家早市的摊子自此不必急着张罗,孟老板才切好的馎饦都不用急着下锅。
“去年头……前年尾,给皇帝老爷服丧那身衣裳,收拾收拾拿出来赶紧洗了晒了就换上。”填了灶擦了手,他这么跟妻子招呼,“倒是好,赶得紧,孩儿们都不用重新扯布!省得叫上回那麻子脸算计……他敲你那三百文你去赎回没有?跟你说了不行就去找王府找人……”
他没把王春兰名字说出来,做妻子的已是老大不乐意。老天,先帝爷的丧期这瞧着过去才没多久,又赶上太后崩逝。禁火禁炊买卖关张夫妻分房,可不知又该如何度日!或许当真该往人王府一闯——所幸她胆子不大,还在掂量。有好消息从东市传过来,人云亦云的,都说是留君楼大老板问京市令本人讨的确信。“皇帝陛下体谅生民多艰,不忍反复无常踏苗伤田。”京市令先讲些套话,没人想听,“年关好容易赢了一场大胜,各国的商贩都到上京来热闹——要发财,要大家继续一起把买卖做大了!这是福泽江山万年的好事儿,太后她老人家高兴都怕来不及哩!”
接手留君楼第五家分号的是个年轻后生,听了上头传话感激得涕泪横流,当即拍板要上不远处花市将橙黄橘绿各样好意兆都添置齐全。这年轻人纵然初出茅庐,到底记着自小虔金号里同父亲郭蒙耳濡目染的掐算本事。一双腿脚孜孜不倦从头走到尾,无处不至,无人不问,终究心满意足折了三成价,从刚开张的葛家花铺满载而归。次日留君楼张灯结彩百花齐放,拉来了宾客盈门,至于其后同样寻味而至的京市署虎狼之辈,那些所谓“查防火查屠宰,看水井看马圈”敲诈说辞,暂且也不必放在心上,到那时天下大赦都已近在咫尺。不仅算缗钱有的降,连葛家那等档口也一并要免租哩!
穿过满街初春好雨般的气息,有远客乘车而来,随身携有满当当的蜜水汁子——腌渍好的无花果、出霜的柿饼、掐出水的脆梨——一样样都被这位母亲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登荣王府第一时间又被一群小伙子们抢去。每月两封信里写得如何高风亮节,不知私下里竟馋嘴!说给她九泉之下的儿,当即就得拍案笑翻椅子去!“这些是给殿下照应……我怎么不记得?我家廷相从前也是个好甜的,乐得跟个主家对自己脾性,说好几次,我记得牢牢的!”方路氏说起她儿子就没完没了,期间毫不客气还得将几个不安分的爪子一一打落。围了一圈还得童昌琳带头起哄,说从前一贯听方廷相说老家的火烧,娘汆的丸子——北上讨燕时日日夜夜跟着他嚼口水,今儿个好容易等到婶母大驾光临,哪有不讨食的道理?泽远堂那头暂且不做理会了,看弟兄的亲娘大展身手——哪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儿?所谓执仗亲事,尽是些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又刻意鼓掌、呼喝,引好些庶仆围观;各个饿死鬼投胎一般,围着锅抢筷子眨眼就杯盘狼藉打起饱嗝,更让府上姑娘们嫌弃丢份。方路氏一张脸盘倒不知道是熏了火还是怎的,眨眼就红堂堂淌起水。要是她的儿子没死在燕贼的刀下,此时此刻岂非也是一般无二大口吃肉大碗喝汤的豪爽模样?所以她一定要来,一会儿洗了脸打起精神,还得抱她的宝贝行囊,又麻烦鲁叔公身后托了火烧丸子,一同上泽远堂去看看那没了母亲的可怜孩子。
说回八月初三,担惊受怕了一整夜,猝而听闻了太后噩耗,亲事们聚在一起商量对策,最终决定干脆给殿下另寻一位母亲。也是正好小方老家坏了房一时半会不得修,把婶母接进京来孝顺——两全其美的事儿。“您别把他当什么荣王爷。”扈辛认真嘱咐,“就让和我们几个一样,都是小方的弟兄。小方不在了,我们把您当亲娘;这太后不在了,您也把他当自个孩儿——好赖,先劝人出门、多吃一口饭——五六天了,谁都进不去,可不急得团团转!”
泽远堂正堂并没有锁,方路氏很轻巧这么一推,再一步就踏入灯火辉煌。倒是没有纸钱,也不见灵位,戚晋一回眼就将她认出,起身忙来招呼:“……早同魏奏说了要去接……何日来的,一路可辛苦?”他说着纡尊降贵自己去挪凳子找茶盅,一吸鼻子倒有些往事,还得床上陇安县主指点着,才从墙角拎了半冷不热的水来。方路氏看他就更是亲切:你瞧呢那剑眉又给剃细折了戾气,下唇起了泡又以为滑稽。所谓虎啸龙吟那一目重瞳如今也尽数藏秀于林,只见得竹风葱朦,不闻百尺寒潭——方路氏甚至一时没瞧出什么重瞳,往来说话便好似走亲访友,正好戚晋也来者不拒。各样蜜饯零嘴人千里迢迢带来,他便连声道谢全数收下;丸子汤还热乎,驴肉火烧正酥脆,他也不客气上手拿了只管自己吃得热乎,一句不曾往床帐那头照应。鲁叔公间或插嘴,他也陪个笑脸,甚至连说起话来都软绵绵格外好声好气。自己也不用凳几,捡空当席地而坐了,扬首更不知该有多乖顺;去了玄服蟒袍,通身衣不重帛:竟不像是荣王戚晋召见旧部家人,反而好似无名小卒戚晋来觐见堂堂执仗亲事高堂。难怪方路氏其后感怀莫名;鲁叔公一路行在后头却愈发要忧心忡忡,连带主家末了央求的那几句,也得转过白天来才惊觉记起:
“桂枝——是姓康否?总是零散想起来,阿蛮总要我做主,回头又记不住。”他说罢随性将手上残渣拍一拍,回过头来,暖呼呼就冲鲁叔公笑呢,“我弟弟,冒犯人家姑娘,不能不没有个说法。”要不是他有气无力实在眉宇太过柔和,鲁叔公一准要怀疑他接下来张口就是大义灭亲,要将纪王一并斩杀,“要补偿——多少钱都不够,且由着她罢。赎了身子,赶紧回家,不要再屈居人下做什么皇帝。”他接着改口,“做什么奴婢。你不要去,找佩江……或等段孺人回来了——也不好等下去。”
这本是美意,桂枝拿了钱钞赎身认回生父,还有心要去落香庵做点生意。刘家新妇据说是孕中百无聊赖,也接手康旺饭庄说是专供落香庵诸妇人饮食。(鲁叔公认为这是参照丰安赤脚学堂的例子,县主则表示自己绝对没有提供灵感。)两相接洽着,桂枝居然如鱼得水,好似不做奴婢,就也无需敬他刘家或何家的主子,自己也轮算盘算是个头目了似的。她后来和鲁叔公说,自己竟没做了一次噩梦,反倒以为周遭草长莺飞,倒是蒸蒸日上好节气哩!
如此说来戚晋稀里糊涂到底做件好事——如果他吩咐鲁叔公的到此为止,没有下半句“还有,府中的什么奴婢,一并放还——各自遣散了罢”的话。鲁叔公多识得眼色呢,在这家伙大大咧咧再说到“亲事毋需护卫灵柩,亲王僚属毋需主持丧仪,既如此,不如一并另谋前程”之前,推着方路氏就出了门,是以此后迟迟不敢将此政令传达。要不是佩江跟了段孺人在灵前尽孝——嗬,还不知他要被如何质疑“传话谬误引人发笑”!不过显然小邵跑得快,姜作一张嘴还不晓得收敛,隔天下午湛紫就惊闻此变如临大敌,要当面质询,又心怀不忍,两相为难其后就一屁股坐在泽远堂那窗下呜呜地哭。
她开始光流眼泪;凝碧来弯腰看一会儿,她不要她碰,使性子就哭出些声响;后来想想自己多委屈,好容易攀上个县主做心腹,侍从不周让县主受罪淋雨瞎了眼睛,人转头就把她踹开——回家,回哪去,荣王府可不就是她的家么——这么一想,又几乎要嚎啕了。凝碧拍拍她的脑袋,紧挨着身边坐下,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忽而又笑。“殿下刚说个笑话,县主都乐不过来。”她往屋里一指,“你哭太大声,听不见他们多开心么?”
湛紫要嚎啕,湛紫要耍赖,湛紫要瘫倒门外一病不起——而后被县主探身出窗拿如意也摸了脑袋。“您眼睛好使啦!”小丫头立刻换了笑脸一跃而起,人掩袖倒笑她天真呢。是晋郎说或许目不能视,双耳便能明察秋毫。他二人练了没几日,方才作赌,阿蛮抹黑抓瞎照样一击即中——如何能不得意洋洋呢?
他俩近来的确交头接耳讲了许多笑话。正是秋高气爽,借些闲情逸致,戚晋从皇陵说起,一门心思给她寻乐子:“变作个猴儿上蹿下跳……大闹天宫不若如是!……却看那金箍棒,长二丈,打得那城狐社鼠无处藏!凭你法天象地装模又作样,到底命殒身亡无形也无相!贪俗世三捧高香,窃人间几路祭场:代代张牙舞爪,年年巧舌如簧——却不过那太牢三牲凡泥像,神主神位轻似霜!”
开篇题诗定了调,元婴是激动难耐,定要将当日形状细细讲来:如何那些个搏拊破漏编磬倒卧,祭案倾覆灵座起火——诸如此类,颇有夸大其词之嫌。李木棠与他包了被子听得历历在目,脑袋抵脑袋倒也乐不可支。赶明儿下得九颂山来,转上举哀殿外。哪怕避而不往,她的说书先生一拍堂木,凭空臆造竟也栩栩如生:“要那文武百官分两班,素服改扮请中严。成服赞哭三十余,朝晡如初声不断。”所以说所谓治丧大礼办得可笑,皇帝更衣哭罢不够,群臣各个要上前再哭个三十次;如此日出来一场,日落续一场,朝九晚五循环往复往七天上算——兴明皇城上空得何其愁云惨淡,不得哭倒了长城,哭出个东海!可想想那些假仁假义脸庞,扭扭捏捏挤眼泪的姿态!
戚晋本人自称不屑与之为伍,对外连由头都不找,自八月初四捣了皇陵回府自此坚守不出。劳烦皇帝有心,道是悲恸过度、不能下床,亲自代劳主祭。做哥哥的却半分不领情,变着花样拿皇帝及群臣与阿蛮逗乐:如此昏聩荒唐,简直令人发指。亲王府以左司马为首谏议愈十次,连前任文学林怀章备婚间隙都要自老家传书,陈弊二十条,可惜和亲王府那些烂帐一样,全被戚晋填了炉灶。道是:“关起门来,自成一统”。除开熬药煮饭、煎茶饮酒;闲暇时候,妻子眼有翳、腿有疾,便掌间临字猜意以相娱;又寻了阿妹旧日琴谱,终日清歌不歇,响遏行云。至于世情纷杂,何妨泼墨入画:湛紫无赖,他便画一只红眼小兔卧身盘踞洞府门前;童昌琳多事,他便画一尊三眼武士执戟杀入九十九重天;户曹顾左右而言他,他便画太白金星抚长须而喟叹;方路氏殷勤探望,他便画西王母圣光普渡慈悲为怀;后又追忆慈母音容,又思念长姐英姿,四尺三开很快被铺得满满当当,画满则亏,各式各样人物毫无逻辑这么一拥挤,再好的笔法也显出匠气。戚晋索性封笔,摇头晃脑又央着阿蛮陪他胡思乱想、做什么赌诗泼茶。“假使我再活三年。”戚晋给这数字乘上十倍。立刻他的阿蛮虎虎生风,一同引缰跃马,眨眼挥师北上与苏帅复仇。大军行过独战山,行军大总管仰天而视,何等豪情万丈,当场引鹤冲天词牌,先开上阕:
“谷水慢,露尖稍,崖雨隙云高。鼓风旗魄裂凌霄,雷马淬生刀。”
又见阿蛮形影不离在侧,心有灵犀相视一笑,顷刻便将下阙填罢:“谋略老,将军少,意气古今相肖。兴亡生死惯迢遥,何必较英豪。”
她自纵观古今,胸怀开阔,戚晋亦大笑驱马向前。来日入了沙洲遥登戍楼,再看风旗猎猎,阴云沉沉,敌阵千军万马隐匿暗处不可闻,立刻赋诗佐叹:“朔风千里缓登楼,归雁徘徊雨意稠。”手畔阿蛮倒无所畏惧,扬眉口吐珠玑:“纵是多情绝倒处,也无诗酒逞乡愁。”
所以战场何等血火便一概隐去,来年大胜班师,才方初春。他自沉沦于袅娜春景,开口来赞:“檐角红啼声渐软,墙头青影气忽清。”并驾齐驱阿蛮英雄气节不该,轻声却笑:“纸衣竹骨冲霄汉,草肚银鞍斗雪泥。”做丈夫的立刻就得绾了裤脚,效法光武帝蛰伏待机,卸甲归田安心也做一回农民。这样到了夏日就方便她来嘲弄:
“莓酸瓜苦枇杷涩,豆小秧长黍麦稀。”再由他捶胸顿足:“胸有成竹狂作赌,恨来迟破悔何及。”
一篇篇狂兴滥发,设想来年新岁仍不足够。待到千秋佳节,还得拆字解谜满座同欢。酒过三巡,有一联戚晋出题才罢,道是“戾太子伏诛,山阳公南渡”,便听穿善诚殿如何稚嫩声音急急抢答。原来新丰郡主杨华随养母段孺人守灵已毕重回府,小丫头高举怀中抱着的名为“的卢”的白毛犬,直称此乃谜底。李木棠目不能视,半晌不知众人哄笑为何而来。那白毛犬却记得她的,哪怕被柳闻送来只一个晚上,转天就跟了杨华去了终南山撒欢又陪同了九颂山尽孝。才五个月大的小狗儿新养了一身肥膘,却“咿咿”发出些幼犬畏惧的声响,绕着四轮车打转,又仓皇避开李木棠试探伸来的双手。一时风穿梧桐,倏如凤歌轻丽。你听,是湛紫撵着狗儿,脚步啪踏踏绕响身侧;是杨华奋拳呐喊,一向跳脚在笑;是凝碧躲起偷酒,牙齿撞着银杯;是段孺人分与月饼,一旁抚背宽慰。想也不要想,塞进自个嘴里还有满当当蟹黄,一勺勺田螺……好赖她最近能用些肉食,一晌竟然贪鲜,攀着晋郎讨了一口又一口,该当累酸人胳膊。酒足饭饱撤了席面,童昌琳呈有竹条油布灯烛,说要自己要蔑灯笼描花样,可不给小杨华又乐个不得。忽而狂风大作,才放飞孔明灯哆哆嗦嗦眨眼卷没了影,才粘好滚灯打落在地满庭乱跳。忽明忽灭,戚晋见到诸般星火隐匿在她黑洞洞的眼眸里。而后银河眨一眨,她偏过脸来,捧起笑意:
“我摸到的,现在……是你的手,是不、是……”
院中李木棠杏仁美目灿然复明,府外马静禾养育姑姑故人投奔——沧海桑田,莫如眼下汹涌澎湃。手边小盅里不知何时斟满了酒,他们举杯庆祝,干脆就在此爆燃的油花中!
“长命百岁,一生顺遂;大吉大利,福寿安康!”
是夜烛火流红,月光胀满心房。人影挨着人影,手心里,她写了一个字音。
天边的月亮不再漂泊,地上的月亮,就亮在她心里。
他们已走过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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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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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戚亘瞪着官道,齿间咬出血来。梦外李木棠扣了桌角,眼底泪花涟涟。说来倒不是受了委屈,晋郎使诈,吃了她向弥湘讨学勉强做的月饼,装个心不在焉的样抱怨馅儿发苦,准是她没挑干净莲心(你瞧瞧,至今一句“辛苦”也无)。李木棠较劲,探身上前抢一口——分明甜得腻人!那家伙趁势偷袭,就将她凸骨无肉的半面脸颊张口咬了,咂摸说这个才沁人心脾——
然后李木棠就哭。毫无来由,潮水汹涌,还将戚晋挠了又打,半晌不晓得在发泄什么。此怨实则由来已久,大致就是八月初三戚晋将她托与皇帝的刹那,为兄长背叛、父亲背弃、娘亲抛弃之恐惧恍然历数心头。她早就该如此指天誓日闹上一通,大骂戚晋弃妻而逃何等背德忘义,莫如一刀两断免去今后担惊受怕之忧!可她没有,她烧得那般糊涂,飘飘然做了半个神仙,视线又晕染尽数做了光斑,炫彩夺目,使人无心细究,只晓得欢天喜地弹冠相庆罢了——这就是生病的坏处。可随后高烧愈演愈烈,才拱起的空中楼阁又烧毁,反倒又炼出些血性:她总以为自己这回总当死了,怕得连惊弓之鸟也不如。凭空抓握总想找那么截浮木,抱了晋郎就再不肯放手——如此这般,恐惧愈甚,心神愈乱,则爱意无可抑制便独木参天。可恨那头却是个浑浑噩噩的,为免除丧母之苦,所幸摈弃一切感官。你看他笑啊闹啊难得和声细语,却不见内里灵魂飘荡,自然不晓得吮吸肉欲。在今日借“莲心苦”终于攻入防地之前,李木棠手足无措甚至找上张小四讨要数之不尽的春宫图。“以作教化。”她自然没有明说,用途也有保留,“总之就是张公子你最为擅长……想请你去做教书匠!”
张小四慧质纨心,张祺裕洞若观火,张公子深表痛心,掌冶署令爱莫能助。终究籍国丧之由,皇帝“告抚太后”,大赦天下。诸臣旧恶免诉,内使台改名内侍省,交由内侍监常福打理。另有御史台更名监察司,少府监更名善金局,一并纳入管辖。张祺裕么,知名无赖,挂名小吏,自诉家中打点好了关系,立刻走马上任八品要员。“韩镖师倒在京中,县主不怕损阴德,大可剑走偏锋……”且住!李木棠勉强自己出门已经是贪恋人间意趣为不可为事至此筋疲力尽,见他生龙活虎便罢,听他插科打诨?尚且还没有那个精神。哪怕其后所谓亲手做来的月饼,不过也是弥湘赶来府上,她就床边捧个模具撒撒淀粉,这样的小事也做得气喘吁吁。张公子极尽危言恫吓,师傅更是千叮万嘱,段孺人都将好话说尽,一个个劝她安心养着,哪怕及笄礼,也不用争口气非要亲自出场——除了她那千疮百孔的身子,眼下还有什么更要紧?可是显而易见,李木棠又不肯听。光是叫晋郎咬上一口,哭起来立刻就上气不接下气。这下可好,长云盖了窗棂,倒头再难支病体。宫内朝中京城王府的好友至交寻遍了天下名医,却管什么用呢。李木棠拽着晋郎,半天不忍心说自己不想死,你且救救命。想提笔写下好多好多信笺留余生相伴,只一动念又为自己委屈。凭什么尚未长成的野草这么风一吹就齐腰断掉,留他金尊玉贵的万万年永享人世福禄欢喜?她连晋郎都觉得可恨,瞪一双好了没多久的雀目似是诉说恶心。戚晋长在她床头,晋郎还不肯走。
祭礼已毕,皇帝借慰问之名加封她做郡主,又给荣王颁下诸多赏赐——他兄弟二人你来我往点到为止,各个装得病入膏肓,私底下一贯情深意重——至此朝中众臣也都算是看明白了。她的晋郎却断然拒了各路回转好意,只在皇帝送来有些奏章上大笔一挥算作自己签名。“他既然赏,便不能白赏。要我祭旗,我便听从皇命。”如此,转过九月来,朝野便惊闻荣王殿下欲大刀阔斧肃清高利贷之风。什么月料钱、公廨钱、香积厨、阎王债,统统一笔勾销,顺带还田于民!就从陇安始,由他荣王府出资抹账——何等高义!却命犯死忌——试想陇安之后,岂非天下?要开山凿路,何妨从夏州伊始。那下周刺史孙固,刚报无端横死。群龙无首,正该大做文章。暂无榷场,牧农为主,借贷不兴,世家无涉:败则无碍,成则大功。皇帝却偏为他选定陇州这京城近郊、众目睽睽所在,谓之“风水宝地”。殊不知触手可及之地,兴风作浪容易,“平账”一不留神就成了坏账,届时身败名裂,再无立足之地;若艰难成事,便是断人财路杀人父母,自有仇家掠阵叫嚣取他性命。如此,皇帝便就是要他李代桃僵为自己图谋之事粉身碎骨,任要朝中将他围剿收割置之死地而后生。对此,朱戊豫看得清,吕尝看得清,李蔚看得清,何仁看得清,柳仲德看得清,连他戚晋自己也看得清。
可他不太在意。
陇安,阿蛮龙兴之地,她已切切念了很久的故里。“我要回家……”某个无眠的夜半,她似是梦魇般,烧得又胡乱呓语,“回家……你带我、回家……我要回家去看看……”
她合眼颤抖,豆大的泪珠滚着汗水,砸在戚晋心头。
所以哪怕今日九月初一,离及笄之礼一步之遥。他们也要启程,浩浩荡荡,打陇安郡主旗号,戚晋随行扮作侍从,全了皇帝“微服私访”之提议。似梦非梦啊,你看这秋高气爽,天朗风清。布谷振翅飞起,抄木棍沙拉拉捣一地树叶,间或青色泛红的枣——她捡来擦擦,磕牙一咬,是丝丝清爽的甜。左一半留给娘熬汤,右一半留给爹下酒,中间剩下的立时填了自己和阿兄的五脏庙。“阿蛮太不贤惠。”阿兄一边剔牙一边望着万里无云的天数落,“不是爬树就是下河,将来肯定没人娶你!”
“邻家叔婶人人说我漂亮,好些抢着要说媒,我还不惜得应呢!”阿蛮才不理会他碎嘴,抄起长棍又要去打枣,“我到时一定嫁得远远的!翻过这四面八方的山,去山后头最繁华的地方!比庄子里还热闹,比镇子上还要热闹!没有树没有山,不需要自己打枣不用自己耕田——想要什么,一招呼,街上立刻就买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