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弟兄姐妹多,他排行老七,最小的老八是妹妹。当年二爹可给自己瞅了个整齐媳妇儿,浓眉大眼,走起路来屁股蛋子一上一下。爷爷托村里的一个磕头弟兄给说亲,对方表示同意,但要配齐四大件:一块上海手表、一辆永久牌28自行车,一台蝴蝶牌缝纫机,一台长风收音机。爷爷的磕头弟兄一口替爷爷应承了下来,说回去就让爷爷准备。爷爷听了之后,啪啪啪磕空了夹杂着生烟草的烟锅,狠狠戳进旱烟袋,再一起塞进了自己的人民服大兜子,一手托着膝盖骨站起来,不停咬合的牙床骨使腮帮子成为脸部最为活跃的部分。他站稳了,浑浊的眼睛定定瞅了会儿地面,抄起双手背在身后,弓着背卖着吃力的步子来到我家菜园子里,蹲在那口石头井跟前。那口井是供给我家老少几代连人带畜唯一的饮水资源,石头井旁边是爷爷亲手做的吊水杆子,比现代人用的桔槔简便一些。杆子充分利用了杠杆原理:地上栽一根粗木桩,在木桩上端绑同样粗的一根横木,横木两头拴两根绳子,朝井口的那面挽上汲水桶,另一端由人拉着,汲满了水,轻轻一拉绳,水就给提了上来,提上来的水要倒在担往家里的另外两只桶里,这期间,爷爷准备了一个圆圆的大石头,将系成环的绳子稳稳地套在大石头上,这个大石头便成了沥水人的好帮手。爷爷就蹲在这个不出气的好帮手旁边“叭叭叭”抽了一下午旱烟,将一锅一锅的烟灰照着它的脑袋磕了下去。
爷爷手里没钱。
一块钱逼死英雄汉。爷爷就算不想当英雄汉,他也还是需要这一块钱的,二爹相中的大屁股女孩儿也还是要娶回来的。然而问题是,爷爷缺的可不是一块钱这么多。除了七拼八凑能买得起长风收音机和蝴蝶牌缝纫机,爷爷还缺一辆永久牌28自行车这么多,还缺一块上海手表那么多。等到爷爷揣起烟锅起身时,他便有了主意,他决定去和村里一个磕头兄弟借。
有困难找兄弟,人家一口就答应了,但条件是把自己的大女子,嫁给我正读高中的父亲。爷爷没有答应,说还要回来和娃娃们商量商量。我印象中的父亲很瘦,脸黑但牙齿白,在我小学同学的父母里,算是很整齐得了。那个丫头相貌暂且不说,就单单说到比父亲大好几岁,就够让父亲难为情得。父亲不愿意,二爹就跳脚,他逼问爷爷,凭什么程功上学有钱,他瞅个媳妇儿就没钱。父亲不想为难爷爷,也更不愿意委屈自己,就主动回了家。
比起跟一个没甚感觉的人生活在一起,还是过苦日子心里痛快些。况且念书也不一定就真能过上好日子,何况自己不念书还能把二哥的媳妇儿给娶了,再说还有小姑等着上学呢。就这样,父亲怏怏回了家。
家里捉襟见肘的日子没有因为父亲的退学而有丝毫缓解。这是因为期间爷爷病了,咳嗽得直不起腰来。父亲拖县城上学的同学,给爷爷买回来一大塑料瓶“索密痛”,才勉强让爷爷再一次站起来,揣上自己的烟锅袋,去往自己的磕头兄弟家。爷爷决定了,要给父亲说媳妇儿,爷爷觉得要在闭上眼之前,给父亲把家成了,这是他的责任。尽管爷爷想的对,但别人家的女子是要彩礼的,所以爷爷毅然决定吃它一次回头草。
爷爷有私心。他除了答应娶给父亲那个女子,还跟她的父亲自己的磕头兄弟借钱,这些钱除了供小姑上学之外,还有一项更重要的花销―――大爹二爹要另立山头。爷爷渐渐意识到,一山真的不能容二虎,无论是一对雌亦或是一对雄,都不行,很快雌雄同体,家里要乱成一锅粥,那就更没法活了。而另立炉灶也需要钱。就这样,父亲娶了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女子,就是现在坐我隔壁的这位,我的母亲。略懂云雨的父亲很小心谨慎,结婚三年都禁止我来到这个世界,一直捂着我到1987年。
1987年年底,我出生。
我歪歪扭扭学走路的时候,正是羊绒大会战的时候,一斤羊绒一百多块,大爹一下子抓住发家致富的机会,抓完了自家羊绒又抓秃了爷爷家的,转身一个正步踢进了“万元户”行伍。第三年,二爹也自掘窑洞,烧出了一摞摞灰蓝灰蓝的砖,不到半年就从土房子里搬进了砖包门面房里。新房里换了十八英寸的黑白电视,尽管绝大多数频道都还是雪花一片,但丝毫不影响二妈逢人便说彩色电视能看见人的鼻毛的兴致。二爹家新房子一完工,公社派来两个人,在后墙拦腰写上了“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父亲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并巧妙贯彻落实,再没生第二个。大爹倒贩羊绒时,父亲帮忙看管三个哥哥姐姐,二爹烧砖盖房时,父亲码土坯夯地基,他们两家的日子很快就红红火火过起来了,可他们谁家也没有让爷爷奶奶住住砖房的意思,于是,爷爷奶奶依旧住在土房子里,和我们一家。
我十岁那年,1997年,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在香港降下了他们的米字旗,英国佬从我们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下划着船回老家了。二爹一大早甩开膀子揺着了他的时风三轮车,装上我们的行李,载着爷爷奶奶,我们一家,一路向东。父亲陪着二爹坐副驾驶,我跟母亲站在后斗子里,双手抓着护栏,头发翻飞,像竖着的两捆玉米秸秆。坐着的爷爷不时给风灌得喘不上气,佝偻起了背。奶奶不时揪一把我的裤脚,大声喊着,叫我坐下,我大声回喊:掉不下去,我抓着呢!换一口气,我踩着三轮车“嚯突突,嚯突突”的节拍,激情四溢的迎风高唱: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心中一样亲……一路唱到城里,我们在城里的第一个家。
糊口谋衣,男人义不容辞的责任。父亲要做买卖。他先卖冰棍,贩西瓜,后来担着担子吆喝着卖羊杂碎。我十二岁时,父亲干起了“煤黑子”营生,那时候是我们家最穷途末路的时候。
那年夏天的某天,父亲盘算着晚上下井盘煤,白天开个小卖部,可苦于手里钱不称手,盘算来盘算去还是跟自己的兄弟就是我的大爹张一口,多没有少也有。
爷爷奶奶住不惯城里,隔三差五回老家的土房子里住住。父亲要借钱时,我们一起回到了那个土房子。大爹亲自来看看我们。父亲趁机说了开小卖部的想法。大爹期期艾艾十分难为情地说,给外人都是三厘利……父亲旋即说三厘利没有问题,就三厘,大爹并没有因为父亲的接受而变得轻松,他依旧小心翼翼兜着自己,叫父亲第二天下午去拿。
我清楚地记得,第二天是何等的热。未到中午时,门前的几颗杨树就几乎给晒晕了,浑身的叶子都卷了起来,拱起灰色的脊梁骨,树下的公鸡带着一群母鸡抻着腿,松垮着翅膀,张着嘴像狗一样散热,狗死死地贴着墙根,一块折射出阴影的地方,伸着舌头大喘气。可大妈却不怕热,父亲,母亲,还有我,我们清楚地听见大妈在外边力气十足地叫喊:“嗐,这是要往哪死!”父亲随手套上了炕沿边的红背心,趿拉了鞋跑出去。原来是大妈正赶着一小群羊从我家门口往家的方向走。看见父亲,挂着汗点子的大妈殷切地边笑边说:“功小子看看我这几只羊值多少钱,是不是买亏了?”父亲应该是给这突如其来的话问懵了,仿佛一只腿支撑不住自己忽然胖起来的身体,他换了下重心,咳了咳说:“得点钱了哇,这些个。从甚处买的?”这一问,正中大妈下怀,她窃喜地扬起一只手臂,往肩膀后一指,说:“从后梁,我买了几只,那几只是赊的。”说着就给父亲指出哪几只是,一只黑头白身的是,一只短尾巴的是,还有一只弓背的是。父亲一颗心沉了底,哦哦啊啊着转身回了家。母亲也看到了大妈这出由一群牲口帮忙的戏,因为她前脚踏进门槛,后脚就给身后的父亲大骂起大妈来。她说:“你大嫂跟一群牲口给你演戏呢,你看不出来?”父亲甩下一句“你那张嘴呀,积点德昂”就要走,母亲又送给了父亲一句“穷人借钱腿跑断,不比把个太监当成汉!”
因为不知道太监是人是鬼,所以我十分留意家里只有两个台的电视节目,我坚信电视上或迟或早会说到,然而对于这句话的理解,终究也不是从电视上,而是从母亲那好久都不能恢复正常的厌恶的表情里。母亲那么一说,父亲好几天没有开口,过几天他就让我收拾书包,带我去了煤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