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次折下草杆的时候,五目子终于失去了信心。
“太阳就快没了。”他的语气里全是沮丧。
容平不回答,只低头仔细审视最后一点黯淡了的光影变化。方向偏了一点,只一点,但这一路就快要到头了。
“就快了,别放弃。再走走。”她低声鼓励。裙摆已被湿泥污染,汗水浸湿了端正的领口,她的发髻松散了,也就没有再绾上,用一根发带高高束起。烫金的夕阳照在她侧脸,只见一片坚毅和稳固。
五目子快步跟上,紧张的时候感觉不到饥饿,可他脑子里浮现出早晨还未吃完的肉包子。
“就是那儿!”容平指一指,最后一束光亮把那片偌大的湿地照开了。
隔着老远,便看见高高绑在木桩上的雪鹿。
五目子一把按下容平:“别急!”
容平凝视那只雪白的身躯,肩膀微微抖动,但她极力克制住了。
五目子静静看着天光没入莽草间,天色还余半刻灰黄。
容平握紧的拳头略略松开,召妖语得到极其微弱的回应,她急红的眼睛好不容易松懈一分。
“活着?”
容平点头,拉着五目子慢慢往那片滩涂靠去。
以木桩为中心,半径一丈内设有阵法,两人看不出那个阵法的关窍。
玉谡的前蹄被牢牢绑在桩子上,后腿受了伤,风干的血渍将皮毛染成一块一块纠结的斑块。这片滩涂平坦干燥,法阵十丈之外搭着三个破布帐篷,大约是为了隐藏,一个火把都没点燃。
容平借着苍苍暮色看出每个帐篷外面都站了个人。
三个帐篷连成一个三角形,将圆形的阵法牢牢看护住。玉谡发出低微的啼叫,警告容平不要靠近。
容平询问五目子意见,五目子指一指额头。三只竖瞳在沉没的暮光中发出幽微的红光。
草莽像整块整块柔软的阴影,把他俩紧紧围住。
“容平,等下入阵,我会尽力应对机关,你在阵外接应,只管带着玉谡逃走。”
容平摇头。
五目子坚持:“若你回去还能驱使妖兽应敌,而我回去,则只是我一个人而已。”
“可是……”
五目子按住她肩头:“既是诱敌,他们总要留下我们中的一个,以你我现在的实力,没法从一群老妖手下全身而退。若他们轮流与我们缠斗,半个时辰后我们也未必有机会逃出反而可能已经抵挡不住。如果我们被抓住,原本作为诱饵的玉谡失去价值会更危险。你明白吗?”
容平不十分明白,但她还是重重点头。
五目子安慰道:“或许那个阵法可以破解,到时我们一起走便是!”
“要不,我们回去吧。”
五目子惊愕了一瞬:“你害怕?”
“不是,”容平扯着袖口,“我不知道怎么说,虽然我想着一定要救玉谡,但是,我也不愿意看见你变成玉谡那样。”
五目子的竖瞳微微收紧,红光凛凛发冷:“若现在回去,以后就都要回去了。”
容平想一想,忽而明白了。她躬下身子,把自己往阴影里潜藏进去。
五目子拨开丛丛长草,滩涂近在咫尺。
“你的百宝中有什么可以隐身消形的么?”
容平想了一会儿,再想了一会儿。
“没有,隐身的法术我也没有学过。”
五目子说:“我也是,牙青爷爷说,隐藏真身需要八百年道行,要遁形于天地,更是千年之后才能考虑的事。想来对方和我们一样,黑灯瞎火,对我其实比较有利。”说着他缓缓合上三只竖瞳。
“一旦我进入阵法,立刻召妖。听闻兽类方向感极强,或许能最快逃离。”
容平点头。
“你在这里守好,如果我没法挡住阵法,你立刻走!”五目子俯下身体以匍匐之姿往前。
玉谡停止蹄声,它感觉到伙伴已经在极近的地方无法阻止。
容平蹲在一排高杂的荻苇中掩藏身形。
三个帐篷静寂无声,她细细观察守在帐外的三个人影。
其中一个似乎察觉到异样,他开始绕着法阵外围巡视,另外两个没有加入,仍是笔直笔直立在原地。
五目子躲在一块大石后面。
不一会儿,从他对面方向传来一阵响动,然后有动物嘶吼的声音此起彼伏。
巡视阵法的妖怪警觉地四下张望,放慢脚步继续绕着法阵走圈儿。
左侧帐篷外的妖怪身形高壮,他在近处踱步几次。过了片刻,又一阵响动从刚才那个方向传过来,像是刨地的声音,嘶吼声变得更响了。
高壮老妖稍作犹豫,开始往那边走去。右侧帐篷的老妖对他喊了一句,他没有停下。
夜风袭来,将莽草拨开一条缝隙。一声低低的蜂鸣声追着夜风刺来,五目子疾速翻滚躲避。
“扑哧!”
一柄短刀堪堪插入他适才趴伏的位置。
快且准。
而下一步,不给他丝毫空隙去想,一道疾风再次袭来。
没有犹豫,不能犹豫,他必须护住容平不被发现。
五目子蹬地而起,全力奔跑,一边躲避近身逼来的飞刀,一边往阵法中央冲去。
飞刀跟着他由远及近不停迂回折转,逐渐偏离容平的藏身之处。
容平盯着从对面迅速撤回的那个老妖,屏息相待。
老妖似乎发现有人意图声东击西,正要搜寻藏匿不出的对手。
三只帐篷里陆续走出其他同伴,他们身形矫健,并不着急出手帮忙,皆是一派守株待兔的模样。
黑风合围,寒意阵阵。
五目子的短剑灵活机变,正好抵挡飞刀的刁钻狡猾。只是,五目子的剑术未及高境,无法一击御敌,缠斗势必吃亏。
不过对方以逸待劳倒是并未打算以多欺少立分胜负。
不,他们是在等待什么。
容平眯起眼睛极力在黑暗中寻找五目子的身影,正巧月光穿透云层遮蔽,一息之间将整片滩涂照得雪亮。短短刹那,刀光剑影,犹如昙花一现,带着烟火般的冲天之势四散开遍。
五目子的剑刃像铠甲般固若金汤,可对手的飞刀更快更准,总是险险擦着他的身躯,随时便要咬上一口。
云层再度密封,只余下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容平的心里一紧:对手并未使出全力,五目子距离阵法不足百步。
可是,五目子的目的本就在入阵,拖延时间是为了察看地形寻找空隙,无论从哪个方向出逃,都不可能避过老妖们的围堵,雪鹿善奔跑耐力长,但它现在受了伤怕是根本无法行动自如。
五目子左躲右闪,对方的飞刀幽灵般紧紧跟随。他时而在地面翻滚,时而跃出半空,幸亏安爷教授了他许多不同寻常的功夫招式,若以他原先那种直来直去的抗斗,估计拖不了这么久走不了这么远就要被逼结束缠斗了。
稍一分神,飞刀便舔着脸颊擦过,腥甜的血混着汗水淌过嘴角。牙青爷爷说过,不经历见血的战斗便不会真正进步。当时他以为这话的意思是只有切切实实挨过打才能长记性知短处。现在他忽然了悟,这话的真正意思是说,只有真正感受到性命之忧,才能把所学所悟完全运用出来,甚至是超常发挥。对手没有下死手不代表他就不会死,对战中一点点微小的失误和疏忽都是把性命交给别人去裁决。
夜风飕飕作响,飞刀在风里来去如梭。他专注于那裹着寒意的锋刃,一丝一毫不敢松懈。大约是因为黑暗,大约是失去仰赖,他内心感觉到真正的焦灼与恐惧。一直绷紧的后背开始逐渐变得僵硬,落地的时候从脚后跟传来阵阵细微的颤抖。握着短剑的手腕好似千斤沉重,每一次和飞刀交锋而过虎口便割肉般疼痛。好不容易抓住一个空隙往飞刀袭来的侧边滚去,不想被对手看出意图,第二把飞刀接踵而至,堪堪将他逼退回到原路。和法阵已经近到不过一臂之遥。
玉谡再次发出警告声。
一直按兵不动的左右两人,忽然同时出手,一道遒劲的掌风带着锐气迫近,五目子勉强侧身避开,肋下仍是划开一条浅长的伤口。未及喘息,一枚鸡蛋大的卵石堪堪砸中他的肩膀,以至于他没能如愿站起便踉跄着后退几步,最后只能以膝盖和手肘撑地才止住倒势。
五目子的竖瞳訇然齐开,粼粼闪烁的红光让三个追击者停住了脚步。
他们没有言语,但明显更加警惕。在没弄清那三只眼睛的用处前,不会贸然进攻。其实也不需要进攻,因为对手的半个身子已进入法阵之内。
五目子重重喘息几声,伸手捂住肩膀,肋下的伤只伤及皮肉,肩膀的一击却撞裂了骨头使短剑脱手再无力还击。他等待将要来到的第二波袭击,竖瞳是进入法阵的瞬间睁开的,周身的灵气随之奔涌而出。面前的对手似乎停止了攻势,他略略回望身后,果然看见从捆绑雪鹿的木桩后卷起一阵飓风如山雨倾倒般向他碾压而来。
与风师尊教过他和容平,一切法术都是借势而为,借的是天地之气,五行之理,只要看懂这“气”和“理”的弱处便能破势而出。五目子静静凝望那股撕扯咆哮的狂风,竖瞳清晰地映照出它的霸道悍然之势,它吞没着周遭一切声响,阵法之内只剩雷鸣般的鼓风。五目子抬起还能活动的左臂,口中念出一句咒词。他掌内生出暗色金光,光中隆隆作响,如洪水冲袭浪击礁石。
“哐!”
一面盾状物幻化成形,从五目子的掌中陡然耸立。
飓风不依不饶地扑向它,伴随着鸣鼎之音消散无踪。
“哐!”
“妖本不擅长道法,布下此阵者倒是挺懂的。”五目子蹲下马步大喝一声,“金石相檄,尽斩阴邪!巽位,退!”
雄壮的金鸣声一鼓作气,将飓风尽数杀尽。
“以金克风木,这小子也懂术法。”阵外的飞刀老妖长着一张滚圆滚圆的馒头脸,敦实的身子站得笔直。
“他们中有仙道,定是他教的。不过仰胡先生的法术没那么简单能破。巽风只是试探,后面的才是实招。”左侧的瘦长条用一块布蒙住脸面,腰间以下不住晃动像是跳舞一般。
右侧的大汉敞着半边胸脯光着双脚,粗重的气息散发出一股骚臭味。
五目子当然知道阵法只是刚刚开启,并且,这阵法并不是杀局,五行的妙用在于退敌和困敌,风无形,水有声,暴风之后必降雨雪。他缓缓俯身拾起短剑。
微弱的星光高高挂在暗空一角,繁星是夏夜的美好仰望,只是妖域遍布雾气,朗夜实属难得。月移风息,终于有束光亮遥遥而至。可五目子周围却忽地黯淡不少,厚厚的迷雾如烟骤升,迅速将一切景物遮住挡去。他胸口倏地一滞,随着空气变得稀薄,呼吸开始困难。
浓雾之中,无物可见,星月之下,犹如暗渠。
十丈之外的容平只看见先前一股狂风刮过,忽而又一阵云雾升腾,木桩时隐时现,玉谡的身形越发扑朔迷离。
还差一点,再坚持一会儿,小五。她在心中默默喊道。
五目子以短剑支地,慢慢往前挪动,胸腔里的火苗随着每一个迈步跳动一次,次次都直烧到喉咙,看不清的并不只自己一个,想来从阵外观望也看不分明了。他吸吸鼻子,往血腥味飘来的方向摸去。浓雾锁住气味,让搜寻变得容易。玄骨雪鹿的血有不同与其他兽类的清香,传说是因为他们餐风饮露不食他物的缘故。短剑在几次探刺后触碰到了东西,五目子顺着光滑湿润的表面往上摸,不一会儿就够到了两只纤细的长腿。木桩约有两人高,可谁让他是条极善攀爬的小蛇呢,往上一点视野里便出现一道阴影,他很快抓住了绳结。玉谡清冷的身体不住颤抖,它的颈项被一根锁链拴住,勒得它几乎窒息。五目子轻轻将它的脑袋拨开些握住锁链,一朵云霞由他指间翻腾而出,锁链便“嗞”地一声断开。他连忙将玉谡扛在背上快速滑下。
玉谡无法站立,俯跪在地上低低嗷叫。
五目子用衣摆擦一擦被锁链灼伤的手掌,他体质属阴不宜使用火系法术,这点火星是与风师尊借给他的,本是为了锻炼他抵御相克灵力的能力所用。没想到这时倒用上了。驱散雾气需要风力,养风需要温度之差。他这点子火星太小,不够产生足够的热度。
他摸摸玉谡的脑袋,安慰它不必害怕。
“没事,帮手就快来了。我们只要想想如何冲破这迷雾即可。”
玉谡动动后腿。
“与风师尊说过,要用脑子多过武力。我想想。”
幸好雾气中没有毒气,也没有施加迷幻术。可见,布阵之人于施术有极强的自信以及尊严,不屑贪走捷径。这样的对手,阵法中规中矩,力求以实力败服对手。五目子曾认为这才是大道之行,而现在他的想法略有变化,大道是一种境界,要靠近大道之修,就得在每一场小小战役中获取经验和提升。输赢不重要,强弱不重要,对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挑战自己的不足。
他闭合竖瞳,盘膝而坐。周身的气息随之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