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46、何为失败(2 / 2)落花千里风满路首页

玉谡感到一阵凉风吹过后颈。它原是耐寒的生灵,妖域这时节的气候太过闷热,这股凉风带着丝丝入扣的寒意沁入皮毛,减轻了伤口的疼痛感觉。

变温生物可以借由吸收周遭的热度提升自身体温,妖化后这一能力会进一步得到强化,并且具备极快的变温速度。

五目子的头顶冒出缕缕轻烟。

围绕在他四周的雾气渐渐聚拢成一团,像好多片水滴状的云朵,然后以掩耳不及之速骤然砸落,碎裂成无数霰屑。

“啪嗒,啪嗒,啪嗒……”

随着此起彼伏的声响,周遭的雾气一片一片逐一消失,像一块幕布缓慢扯落。景物一丝一缕显出原形,就快能看清阵外的情形,碎裂声渐渐止住了。

五目子睁开眼睛,滚烫的双颊覆盖着大片红晕。他微微张开嘴呼出大朵大朵热气。抬头仔细察看,一条不窄不宽的裂口像一条养着几枚明珠的沟渠透出星星点点微光。

这样可以了吧。他心想,容平,还没到吗?

雾气像宣纸一层一层缓缓叠加,视野比方才模糊了分毫。

五目子焦灼地盯着头上的豁口,三只竖瞳再次发出时明时暗的光亮。

“笃!”

一声极细小的敲击声从高处传来。

“笃!”

五目子立刻翻身跃起,将虚弱的玉谡捧在怀中高高举起。

“笃!”

“笃笃!”

“笃笃笃!”

破壳般的响动犹如天籁渐渐扩大。

终于从豁口中露出一只精细的爪子,没等五目子数清那只爪子的数目,几个黑影便从高空俯冲而下,瞬息之间迫近到他身前。

体型不大的五只鸟,应当是鸟吧。尽管翅膀的对数不尽相同,毕竟还是有翅膀,或尖长或粗短的喙部不停轻啄他身体的各个部位,催促他调整姿势。

于是,他一边猜度一边尝试,把玉谡由俯卧的姿势换到仰躺的姿势。

玉谡明显很抗拒这个姿势,但它聪明地极力配合把身躯固定在最为有利的位置。

小眼尖尖的妖鸟们迅速各自捉住它的一只蹄子试重,有些吃力,但勉强能够托升。最后一只体型稍大的妖鸟钻入玉谡身下与它背脊相贴,努力顶拱,为上面的四个伙伴减轻负担。

五目子麻木的双臂陡然一轻,它们拖拉着玉谡往豁口处奋力飞去。

雾气很快围合,浓浓的夜色再次消失在视野尽头。

五目子跪倒在地,四肢不住抽搐。布阵者发现了阵内异常,再次加固术法,雾气滚滚卷起,像一团团乌云聚集着倾盆而下的气焰。

骤升骤降的体温变化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对内脏的损伤。五目子狠狠攥紧领口,捱过一波接一波来自心胸深处崩裂的痛楚。他扭曲得像一张刚被割下的猪皮,可嘴边一抹倔强的笑意却是苦涩中充满了豪迈之气。

他看不见阵外的情状,但遥遥的剑击声穿过云雾听得清清楚楚,容平的剑缺少灵气刻板呆滞,却妙在精准锐利绝无空隙。她会倾尽所有,哪怕与天地为敌。隔着重重阵法的阻隔,他也能感受到她那撼天动地的强大气息。那是不输于任何一个修仙者的天赋之力,是与天地规则四气节律毫不违和如出一辙的自然之理。

这便是傀子,妖的精灵,仙的超逸,完美而契合地融为一体。

妖鸟们尖细的叫声刺破夜幕,五目子仿佛听见了无数双翅膀奋力振飞的声音。

如果全部逃脱,对方一定拼死追逐,这对现在的莛葳山庄来说仍是承受不住的攻击。

五目子含笑眯起眼睛,身体的温度终于稳定下来,除了疼痛,不再有别的感觉。他代替了玉谡的位置,成为一枚新的质子。

一只干净的鞋子缓缓靠近,与长途奔波,耗力对峙,精密谋划相比,这是一只显得太过干净的鞋子。

鞋子的主人有一副威仪而温和的嗓音,让他感到有些怀念。

“原来这就是‘竖目’,你认识李光罅?”

五目子无力回答。

“我听说他有个儿子,你这样子太不争气了。”

五目子掀不开眼皮。

“我也曾经有过孩子,是你的父亲杀了他们。”不带杀气和恨意的语气,五目子甚至觉得他像是微笑着说话的。

“来吧,看看那些伙伴如何救你,既然他们不愿舍弃一只妖兽,想来对你会更加重视。来吧,让我看看,你们那些人,究竟有怎样的本事,只简简单单一战,便策反了我帐下一半人马。只凭几句话应当是不够的。那姑娘确实得天独厚,你也算得上有名有姓。剩下那些,也让我逐个儿好好瞧瞧吧!”

鞋子不见了,五目子陷入一片沉沉如海的黑暗。

平静如常的妖域上空,忽然刮过一阵狂风。通身血红的九头怪鸟从不堪重负的小妖鸟爪下接过嗷嗷呻吟的雪鹿。它心里是极得意的,这么个通天彻地的灵巧圣物也有被它搭救的一天!它的目光在夜空里闪烁如星辰熠熠。

如瀑的长发在狂风中猎猎翻飞,少女双目通红,眼中滚烫的亮光比她手中的长剑还要犀利。她踩上九头鸟壮硕的身躯,站得笔笔直直犹如石头般僵硬。小妖鸟们四散逃去,再度隐匿在每一个不醒目的树杈和草堆之中。

长堤静静地迎接少女,湖心荡漾着冷漠的夜空,细细描摹。

容平回一回头,幽邃的月光照在她鼓鼓的侧脸上。

她不知道汹涌在胸腹间的那股热浪是什么东西,只是肯定比当初把古阳拽去温泉边时更加难以忍受。

不仅仅是愤怒,还有别的,所以她不想控制,反而有种想要用手中长剑把这股火焰屠斩干净的冲动。只有把那些阻挡的人,那些抓住五目子的人斩尽杀绝,这股翻腾如岩浆灌肠的火热才能稍稍平息。

所以,直到回到芷芳苑,直到小九变回一只翠鸟大小,直到方大夫已经把玉谡的伤口包扎整齐,直到长堤的尽头已经露出一抹鱼肚白,她仍是死死握着长剑,紧到手指失去了知觉。

大家没有多问什么,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她第一次知道神智出窍是什么感觉,她觉得自己像搁置在冰窖里的一壶残酒。

天际的一点白光越发扩张,无以复加的火热和冰冷在身体里反复拉扯,她觉得这就是小时候阎王伯伯跟她说过的人间炼狱。

留在院子里的只剩两个人。

古阳背着光,用一种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到死都不会理解的眼神看着她。

他拍一拍她僵硬紧绷的肩膀:“辛苦了。”

容平手中的剑颤动起来。

魔生什么也没说,他穿着单薄的夏衣,不知是不是故意不穿外衫,于是,他的体温毫无阻碍地传递过来。

火热和冰冷在这片温润里逐渐熄弱下去。

可她还是难受得难以言喻。

魔生把她的头按在肩窝上,像哄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容平忍无可忍,敞开嗓子大声嚎叫起来。

对于悲恸的人来说,欲哭无泪无疑是一种酷刑。

魔生半合的眼里满是悲悯,一缕初升的晨曦在他头上晃悠出五彩光晕,将那片悲悯涂抹成闪闪亮亮的笑意。

天要透亮了,是做事的时辰。

古阳去找方云浦的时候,他刚给玉谡喂下止痛药。

“好了吗?”

方云浦点头:“道路是有限制的,只有我去。”

“我会守着她。”

“情况或许会提前,她很努力地想要缩短时间。不是没有危险。”

“反正拦不住。”古阳笑笑。

“为了什么呢?仇恨?输赢?还是其他?”

“也许什么也不为,只是想让心里那股不甘陨灭的愤恨得以平息。”

“四界不会因此改变,过去也不会。”

古阳耸耸肩:“未来可能也不会变。但是,现在是现在,现在要做现在的事,以后才会有可能来到。”

他顿了一顿,略作踌躇,似乎下了决心:“方大夫,困在过去的人眼里没有以后,比困在过去更可怕的是,不敢接受过去所以干脆选择忘记。”

方云浦闻言一愣,手里的药方抖了一抖。

“我一直都是那样活过来的,忘记对我来说会是一种解脱。可我又不敢忘记,宁愿被过往牢牢钳住。你知道为何?”

方云浦看着炉火的目光有些飘忽。

“没有了过去,现在的我就失去任何借口,活成现在这副样子。”

古阳浅浅皱眉,把手伸向炉火。

“我就是如此懦弱。”

方云浦抬头看他。

“我们真是仙人的后人吗?”

古阳摇头,“仙人最开始也只是人罢了。”

夏日的早晨豁然开朗,栩栩生辉。

“古阳,那座山,是很高的。”

晨曦将他脸上未及清理的胡茬照得分分明明,从初见开始,他脸上的一点憔悴一点寡冷就从未减退过。可是,他的的确确是慢慢变得快乐起来,是的,快乐。他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清亮明晰,自厌自弃的情绪悄然脱离,渐渐剥落出坦荡和豁达的本性。

相近的血脉,相似的气息,和古阳比,方云浦觉得自己单薄得像是一条影子。

古阳为难地搔搔头,毫不掩饰满满心虚:“是啊,高得看不清,够不到。”

“叶姑娘,”方云浦脱口而出,叹息着笑道,“她很喜欢你。”

古阳愕然瞪起眼睛,像看着一条毒蛇般看着他:“……你……”

方云浦大笑起来:“不是那种喜欢,嗯……,现在还不是。不完全是。她大概是喜欢你的勇敢,因为你不怕承认自己的软弱无能,这一点让她有点羡慕。”

古阳张大了嘴巴喘气,合都合不上。

“我好像……也羡慕。”

未等古阳再问,方云浦拍拍衣摆站起来:“我准备一下,半个时辰后出发。小白现在已经做得像模像样了,给他机会锻炼锻炼,大夫本就是在孤立无援中学习成长的。”

方云浦的背影本不高大,晨光熹微更衬得它虚浮浅薄。

古阳却感到踏实了。他庆幸自己还有这样一个血脉相近的陌生亲人。

他不怕死,不怕孤单,不怕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怕。

但他还是高兴,广袤无边的天地宽阔渺遥的四界,还有一个人,和自己有那么一点微弱浅淡的相似。茗兮是不一样的,茗兮对自身和外界有一份他不具备的执著。茗兮想要活得像个正常人一样。

古阳心里明白,他其实很想离开一切,抛弃一切,不被别人记挂,也不必牵挂别人。

上天入地,孑然一身,无所有,便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