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发迹之后,几乎每个寒暑假,过年过节,七大姑八大姨都会忙不迭送来各种土特产,一只只四仰八叉的大红公鸡,一袋袋火红的西红柿,散发着浓浓的柿叶味儿,隔三差五的一颗颗项上羊头,舌头死死咬在两唇之间,一袋袋山药蛋子,筛在地上一圈细细的咖啡色的土,最有印象的是一颗笑微微的猪头,耳朵好端端立着,结结实实吓了我一跳,浑身寒毛徐徐竖了起来。后来我好久都没去过地下室。很多时候都是一腔子一腔子的羊。
那年街巷里闾风传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大权旁落的一个局领导,其实就是我的叔伯舅舅,现在过起了青灯古佛阿弥陀佛的生活。据说某人给他送来一只羊,此羊生前惨遭宫刑,死后肩挑重任,替主人出使马局长家。可舅舅没问对方要办啥事就直接装进了后备箱。过半拉月突然收到送礼之人给他的信息,说自己做临时工也已一年有余,单位是否能够考虑自己的转正问题。说自己想发光发热,可身份特殊,名不正则言不顺。马局长我的舅舅收到信息先是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天送礼人的姓甚名谁,终于想起来后顿时火冒三丈,他冲着司机咆哮:“一只羊羔子就能转正?我给他拉两火车皮过去!”司机仔细回忆了那个送礼之人,他想起那个人曾几次向他打听马局长家,还说去家里方便云云,便觉得事情蹊跷,就小心翼翼地问:“您那天吩咐我把那只羊送到华丽雅小区,要不您问问姨姨羊里面有没有甚东西?”马局长愣了一下,随即拿出电话拨了过去。马局长妹子就是我姨姨接起电话就骂自己的儿子:“这几天我倒让那个败家子去谢谢你,那个王八蛋赖着不去,幸亏你这二十万给的及时,要不然那个女孩儿真带着孩子住我家来了。你说她自己的老婆还不把家闹个底朝天!”
不得不说,这只羊它该死!
就是这个当口,我父亲给我大爹家的大哥安排了工作,他跟大妈送来一只羊。那天,父亲也在家,大妈他们前脚一走,母亲就敲打起了父亲,她拍了一巴掌正佝偻着腰卸开羊架子的保姆阿姨:“李姐,可看仔细了,可别把她大妈塞里边的二十万下锅炖了!”说完,瞅着父亲冷笑。父亲总是假装没听见。问我要不要上街。
母亲这样说,父亲真的无法还口。就在同年的早些时候,奶奶去世了。奶奶的丧事办得隆重且风光,一共花了将近三十万。亲戚们都有分工,陪着烧纸磕头的,招呼来往客人的,买东买西的,一切分工有序。待到奶奶入土为安后,奶奶的儿女们开始算账,听大爹家大哥公布账目。
当时大爹姑父们围坐在圆桌旁,抽烟的抽上了烟,喝茶的喝上了茶,姑姑大妈二妈户家里的老少亲戚站的站,坐的坐,烟笼雾罩,挤了满满一家。当大哥念到收进二十二万八千时,正在抽烟的大爹一下子挺直了背,圆睁双眼,掐灭了烟头,胳膊环抱起来,再念到帐篷费五千,花圈纸火费两万五千,四十桌饭菜八万时,大爹微微抬起了屁股,抻长脖子放下眼珠子往大哥捏的那张纸瞅去。他一眼就瞄准了大哥念到了哪一行,整个的中华五粮液大额花销还有十五六行,大爹终于开始坐没有坐像起来,缓缓弓起了本就驼了大半辈子的背,全程就像一条初冬还在流浪的蚯蚓。直到大哥念出一共支出二十九万九千八时,大爹“啊呀呀”打了个通底哈欠,站起身来要去睡觉。大哥很是尴尬,脸涨得通红,忙命令似地叫住他爸:爸,还没算完哇,坐回去。可是在大爹看来,账已经算完了。挣了大家平分,赔了兄弟承担。理由很充分:老人是我亲自送走的,你们谁有我伺候得多。
大姑父是公道人,他站起来揶揄了大爹一句:往下坐,老大,刚帅平念反了,是收进二十九万多!大爹一听,愣了一下,一屁股挨回了椅子。大家哄堂大笑起来。不是每个人都觉得好笑,至少我不是,母亲不是,三姑不是,我看向母亲,她脸色铁青,血液早已灌满了瞳仁。大爹给大家这么一笑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伸手抽出一支烟,点上,身子歪了歪,左手托住大腿,右手夹着烟,“巴巴”大口大口抽起来。
“我是老大,我说句公道话,老人是咱们八个的老人,那么,这是老人的最后一次了,这钱每个子女都出一份!”大姑父说。大爹拉过烟灰缸,把烟捻灭,看向满屋子的亲戚,然后掷地有声吩咐道:“这点儿钱就老三出了哇,数老三书念得最多,钱也多,我们老三一顿王八汤也不止花这几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