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顿好在同心阁的新家后，文远方夫妇第二天就去故乡塘枫村祭祖拜宗了。

路上，文远方告诉妻子：塘枫村是位于牌头区越山公社的一个小山村。“越山”之名跟越王勾践有关，因为当年勾践和他的左右臂膀范蠡、文种就是在此地开始实行卧薪尝胆、韬光养晦的复国大计，故称此地的山脉为“越山”。

文远方说着就为妻子朗诵了宋人写的七律《越山》：

吴越山分两岸青，

遥遥帆影是西兴。

江花历乱如红雨，

云树高低似画屏。

钱氏古乡迷鸟道，

越王芳草上诸陵。

已知太乙临吴分，

晓看祥乌夜看星。

从城关出发去塘枫村，需先坐一个多小时的汽车到牌头，然后再走二十多里的山路才能抵达。

大清早，夫妻俩提着重重的行李，首先乘汽车到了牌头。

文远方从牌头街上一位远亲那里借了辆手拉双轮车，把行李和娇妻一起搬到车上后，拉起车子就上路了。

诸玉良生平第一次坐这种手拉双轮车，也是生平第一次看到越地山民的生活情景。一路上她虽被颠簸得难受，倒也觉得新鲜有趣。

路上，文远方一边拉车，一边跟诸玉良详细地聊起了有关塘枫村以及他家的一些陈年旧事。

塘枫村是越山脚下的一个自然村落，只有百十户人家。土改时，村里唯一的地主就是文远方的叔叔文伯承。文伯承年轻时在旧军阀部队里当过兵，等退役时他已攒了一些银元。他揣着这些银元回到塘枫后，立即置田造屋、娶妻生子，逐渐变成了村里唯一雇得起长工的大户。

文伯承也生有多个子女，但最后只留下一男一女:女儿文元珍，儿子文元凯。

当年，文伯承看不起自己的哥哥文伯宗，他的妻子自然也看不起妯娌楼香福，他的儿子文元凯自然也看不起堂兄弟文远方。只有文元珍是同情伯父一家的，所以他和文远方的关系自然也如同亲姐弟。

文元珍比文元方大十几岁，是个极具反叛精神的自强女子。她十五岁那年，因为父母要把她许配给邻村一个傻不拉几的地主儿子，她便偷了家里的几块银元，连夜逃婚到上海；后来，她靠着勤工俭学，读完了大学并找到了理想的爱人，组建了美满的家庭。

文元珍现在上海某重点中学任校长；文元凯和文远方年纪相仿，大学毕业后则在大连工学院任教。

土改时，文伯承或许还不够被镇压的资格，故被判处劳改二十年，后病死于劳改农场。

文远方小时候经常看到母亲和婶婶吵架后，被婶婶气得七窍生烟、泪流满面的场景。每当此时，楼香福总是告诫文远方：“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人上人，千万不要让人家一碗清水看到底咯！”

（二）

文远方对自己的大哥文元绍是陌生的，因为大哥比他大了整整二十岁。

等他出生时，他大哥早已从杭州一家国立中学毕业，进了民国政府谋职。

文元绍曾在老家娶过一房妻子，婚后不久妻子就病死了。作为鳏夫的他在浙江嘉善县做警察局长时，娶了自己的女秘书、出身小地主的周嘉宏为妻。

周嘉宏成了文家的大儿媳后，便被送到了塘枫村，专职来侍奉公婆、小叔子和姑姑们，后来还为文家生下了一儿一女。

解放后，文元绍因在民国政府里做过县警察局长而被扣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并被判处二十五年劳改，进了苏北劳改农场接受改造。

文远方就是在母亲、嫂子和两个姐姐的呵护中长大的。他对嫂子周嘉宏的印象特别深刻。

周嘉宏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还会说一口流利的日语，但她并不擅长农事和家务，为此常遭到婆母的呵斥和村民的嘲讽。但周嘉宏是个要强的女性，她决心从一点一滴学起，一点一滴地改造自己，以杜绝村民们对她的嘲笑。

通过十几年不懈的努力，周嘉宏终于从一个地主小姐、知识女性和历史反革命家属，把自己改造成一个孝奉公婆、勤俭节约、逆来顺受、不怕吃苦的好媳妇、好母亲、好劳动妇女。

从此，村民们提起周嘉宏没有一个不竖大拇指的。

听到这里，诸玉良试探着问文远方：“你是不是也认为你嫂子是个伟大的女性呢？”

文远方答道：“从她的坚毅心、忍辱心方面来看，她确实很了不起，一般女性做不到像她那样把自己改造得面目全非。另一方面，我也深深地为她感到痛惜和悲哀。她前半生做了封建礼教的牺牲品，后半生又屈服于社会对她的评价；为了取悦于社会的基本道德规则，她最后把自己给弄丢了。

从这个方面来说，她又是一个懦弱的女人。每当想起她我就心痛，我觉得我们文家实在愧欠她太多了。然而时光不能倒流，命运不可逆转……我真恨自己没有能力来改造这个不合理的社会！”

“什么是合理的社会呢？”诸玉良天真地问道。

“公平的社会就是合理的社会。州官点灯，百姓也可以放火，合理；男人三妻四妾寻花问柳，女子也可以朝三暮四红杏出墙，合理；男子自强不息扬名立万，女人也可以释放自我展露才华，合理……

我们革命的目的，就是要革除旧社会构建新社会，打破旧的道德规则建立新的道德规则。”

文远方慷慨激昂地扭着头向诸玉良演说着，居然忘记了自己正在崎岖的山路上拉车行走，致使他差点撞到一块岩石上，吓得诸玉良惊呼一声“小心！”